“如何,诸公对这河南之战及云中之战可有疑惑或是不解?若还有疑惑,现在便可以畅所欲言。”刘彻冷漠地率先发道,他冰冷的视线来回扫视着群臣。
“——”殿中依然寂聊,先前那细微的议论声也渐渐停歇了,雨声又占据了优势。
“想靠装死蒙混过关?尔等想得太妙吧!”刘彻心中又冷笑道,视线终于落在了少府江神的身上,此人两肩深深塌陷,一看便是在躲刘彻的目光。
“少府!”刘彻带着寒意直呼官职道。
江神塌陷的身体颤了颤,他僵硬地往后靠了靠,微微侧出脸,偷偷看向韩安国和窦婴。当看到这两个人无动于衷地坐着,他才苦着脸起身,脚步虚浮地来到了殿中。
“陛、陛下,微臣敬候陛下旨意。”江神弯腰行礼,不敢直视皇帝,虽然他的身体尚未筛糠,脸色却白得象一丈白绫,内心更忐忑难平。
“江神,你刚才上奏弹劾樊千秋有三大罪,更言之凿凿,说他禁绝货殖是邀功媚上之举,更动摇了民心和军心,最终导致云中城为匈奴人破——”
“朕问问你,现在又如何看待樊千秋?是否仍认为他邀功媚上,是否仍认为他重刑缓德,是否仍认为他有过无功?”刘彻声音一点点抬高。
“这、这——”江神支支吾吾,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不停地抬手擦汗。
“恩?为何躲躲闪闪不能成言?军臣单于的人头就摆在此处,你是看不见,还是认不得?”刘彻寒声质问道。
“陛、陛下,樊将军——有功,可——可他严刑峻法,不讲仁德,承秦暴虐,非治国正道。”江神故作公允地狡辩道。
“哦?如此说来,你以为樊千秋还有罪咯?”刘彻的剑眉忽然一挑,眼中的杀意浓了起来。
他原本也只是想吓一吓江神,让他顿首认错,便也算是替樊千秋出了一口恶气。谁知这江神不知悔改,还敢狡辩。这便怪不得自己重罚了。
“虽无罪之实,却有罪之名。”江神仍辨道。
“依江卿所见,必须崇尚仁德,所立之功才是真功,否则只是假功?”刘彻被盯得直想发笑。
“——”江神虽然读过些儒经,可不善辩论,先前弹劾樊千秋的那些话都是窦婴和韩安国教给他的,如今已经词穷,哪里还能开口。
“为何不答话,是又或不是?”刘彻步步紧逼道。
“若、若是无德,哪怕一时建功,也难以长久,不管国事还是兵事,都应当重德明德——”江神道,这已是他搜肠刮肚找到的话了。
“好好好!你这少府倒说得好啊,看来很知兵!”刘彻指着他寒道,“让你管内库倒是屈才了,不如去云中郡领兵抵御匈奴人吧。”
“——”连同江神在内,群臣顿时一愣,他们一时都未听懂皇帝圣意,难道还要拔擢江神?
“你莫要当少府了!今日就启程,你到——”刘彻沉思了片刻,忽然嘴角向上一翘,露出一抹冷笑道,“就到杀虎隧去当燧长吧!”
“——”群臣由惊到惧,终于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了,是要严惩江神啊!
早已经魂飞魄散的江神再也站不住了,他“噗通”一声便重重跪下了。
“陛、陛下!微臣只是上书弹劾朝臣,罪不至死啊!”江神哭丧着脸。
“恩?朕这是给你个领兵建功的机会,怎是让你死?”刘彻阴着脸问。
“可、可——”江神被吓得六神无主,又结巴了,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两个月之前,樊千秋从杀虎燧出发,率百骑劫营,斩杀匈奴人无数,更手刃匈奴煴火部小裨王——”
“你口口声声说唯有尚德明德,所立战功方为真功,那朕给你这机会,到边塞用仁德去创建功业吧!”刘彻丝毫不留情面地斥道。
“微、微臣——”江神想辩驳,可他急得满脸通红,脖子上指头粗的青筋都狰狞地从皮下胀粗了出来。
“恩?想抗旨?”刘彻逼问道。
“微、微臣知错了!”江神“砰”地一声磕在地上,哽咽一下,终于吐出了卡在喉咙深处的这五个字。
“你知错了?错在何处?”刘彻身体前倾佯装不解。
“微臣不该议论这兵事。”江神不敢抬头瑟瑟发抖。
“你为何不该议论兵事?”刘彻穷追不舍地再问道。
“微臣不知兵,便不该议论兵事,否则便是妄议。”江神请罪的时候倒是非常地顺畅流利,甚至把自己的罪名都已经想好了。
“你既不知兵,那更该到边塞走上一趟,走上一趟,便知晓了。”刘彻脸上竟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意。
“——”江神又是一惊,自己都请罪了,皇帝怎么还不放过自己?他的脑筋飞快地转了转,只得再拜,又连磕几头,很响亮。
“陛下啊!微臣知错了,微臣知错了啊,还请陛下网开一面啊,微臣去了那穷山恶水之地,唯馀一死!”江神不顾颜面求道。
“恩?你既知晓边塞是穷山恶水的险地,便更应该知晓边塞将士的艰辛苦处,怎能以仁德”为借口,妄议兵事?”刘彻道。
“这——”江神又被问住了,刚刚说的这几句话不仅没有让自己脱罪,反而坐实自己是一个“知法犯法、罗织罪名”的小人。
“又或者,有人指使你?让你败坏征讨匈奴的国策?”刘彻说到最后几个字,一字一顿,像箭一般射向殿中,自有朝臣暗惊。
“——”江神虽然惊慌失措,却也能嗅到皇帝藏在此问里的隐隐杀机,他不敢再作辩驳,只是边磕头,边大嗥“微臣知错”。
“呵呵呵,你不是知道错了,而是知道自己快死了。”刘彻淡淡说道,不再多说,拿起笔亲自拟召书,又让荆交到丞相面前。
“丞相,照办吧。”刘彻道。
“——”窦婴沉默,仍点头,淡漠地答了一声“诺”。
“丞相!”江神猛地抬起头,不解而又错愕地看着抛弃了自己的窦婴,他张张嘴,似有话要脱口而出,可是,终究没有出口。
“江公,你好好去杀虎燧吧,莫要再胡言乱语,惑乱了人心,搅弄了大局,惹怒了陛下,便真是死罪。”窦婴鹰视着江神道。
“——”江神眼中的不解和错愕转瞬之间就成了畏惧,千言万语堵在了胸口里,再也不敢吐露半个字,整个人也瘫坐在地上。
“江神,你放心,你的品秩仍为两千石,若是能建功,朕会让你官复原职的,”刘彻说完,挥了挥手说道,“现在便动身。”
“诺。”江神麻木地应答道,他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便如丧家之犬一般走出了未央殿,走进了雨中,背影仓皇,垂垂老矣。
群臣全都侧脸看着此人的背影落寞地消失在雨幕之中,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兔死狐悲:之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此公了。
而且,殿中群臣面上虽平静如水,内心却是惊涛骇浪。他们从皇帝的身上隐隐约约嗅到了别样的气息:蠢蠢欲动、急不可待。
江神只是少府,可毕竟是九卿啊,皇帝虽然有罢免三公九卿的权力,却从未象现在这样草率:说到底,仍然是因“言”治罪。
当初,皇帝想要罢免田盼丞相职,那可是实实在在抓住了对方的几大罪啊,哪象今日,仅仅因为几句“妄议”,便罢了九卿?
而且,丞相和御史大夫就在殿上,皇帝却视他们为无物,从头到尾未征询他们的意见:直接“独断专行”,又置他们于何处?
“咳咳咳!咳咳咳!”刘彻重重的咳嗽声将心思浮动的群臣拽过来,后者知晓皇帝有话要说,纷纷坐直了,生怕自己被问罪。
“陛下,当顾好龙体。”窦婴倒是故作镇定地问了一句。
“恩,风大,吹得冷,把殿门关上吧。”刘彻不经意地说道,侍立一边的荆连忙高声地传令,自有持刀的郎卫从两侧跑过来。
未央殿厚重的大门在一声干涩的“嘎吱”声中,缓缓合上了,它不仅挡住了殿外的冷风凄雨,也挡住了本就微弱的昏昏日光。
一时间,整个大殿便暗了下来,反而更冷了些。群臣心中直犯嘀咕,皇帝这又是要做什么呢,后殿之中不会埋伏了刀斧手吧?
“点灯。”刘彻再点头,毫无情绪的声音仿佛是从坟墓里钻出来的,甚至带着一股腐朽之气。群臣有些惧,徨恐地东张西望。
“诺。”荆领命之后,立刻带着几个小内官去点燃殿中各处的宫灯。
随着这些内官匆匆地来回移动,殿中渐渐亮了起来,气氛却更阴森。
当荆拿着火折子准备去点燃皇榻两侧那几盏连枝宫灯时,刘彻用眼神阻止了他,后者立刻吹灭火折子,安静地退到了一边去。
于是,刘彻的身形面目仿佛化作了一团,融入了模糊不清的黑暗里:群臣看不清、猜不到他在想什么,畏惧之心便也更深了。
隐在黑暗里的刘彻,看着满殿的朝臣因为这个小小的把戏禁若寒蝉,心中很得意,这是先帝教他的本领,他要的便是这结果。
“诸位爱卿,是不是觉得朕因言治罪,是堵塞言路的恶行,不可取?”刘彻问道。
“——”殿中鸦雀无声,无人敢置喙。
“上书进言,本是诸公匡扶朝纲之举,可归根结底,当有所限制,不可捕风捉影,更不可论心不论迹——”
“樊千秋率领云中城军民在汉塞奋战,胜负未可知,便有人按耐不住,上书弹劾,欲捉拿其下狱问罪——”
“朕虽然想维护樊千秋,可江神进言,附和者甚众,朕亦是左右为难,险些下旨,酿成错抓功臣之失——”
“朕治江神之罪,并非治其进言之罪,是治其迂腐不明却要妄议兵事的大罪,说是要稳定军心,实则是扰动军心——”
“若边塞将士在外杀敌,江神之辈在内妄议,何人又能安心,何人又愿奋勇,何人愿护我边塞,何人愿为国沥血——”
“诸公大可议议,朕让江神到边塞当一燧长,可有不妥之处?”刘彻痛心疾首道,这一番言语,比殿外的秋雨更猛烈,浇打着朝臣。
“——”张汤率先在榻上向拱手行礼,由衷地说道,“陛下所言甚是,我等不如。”他先前对皇帝的腹诽此刻自然也是荡然无存了。
“我等亦已知罪,不当听信江神所言,附议其妄语。”又是韩安国这御史大夫先言,其馀的朝臣再紧随其后,整整齐齐地向上请罪。
“诸公——难道只有此罪?尔等好好想想,可还有别的罪过?”刘彻不依不饶地问。
此言如惊雷,让群臣又惊,今日的皇帝果然与往日不同,竟也象一个将军,对溃退之敌穷追猛打,不留半条生路或者退路啊。
“朕甚很是心寒,樊千秋起于微末,为民奔走,为国流血,为朕效劳——虽然出身低微,言行过急,但赤子忠心不可疑——”
“诸公熟读经书,许多还出身世家,却只见起其微末小过,不看其肱股之功,稍有挑动,便群起而攻之,欲诛之而后快——”
“究竟出于公义,或是出于嫉妒——唯有诸公自知,唯有天地可鉴!朕今日不再追究,望诸公引以为戒,休要再犯这过错。”
臣子有匡扶皇帝言行之责,但皇帝更有申饬臣子过失之权。
殿中群臣中的多数人是明事理的,刚才被江神等人挑动,才会出列对不在场的樊千秋出言评击。
如今,刘彻这番话直击要害、鞭辟入里,自然将这些受鼓动的朝臣斥得是哑口无言、
无地自容。
“罢了,此事朕亦不追究了,望诸公引以为戒,日后莫要让私利蒙住忠心,成为朋党的工具。”刘彻故意重读“朋党”二字。
这两个字的分量可比刚才那些话重多了,如同一道霹雳落在了群臣的心头,他们双眼更清明了,纷纷向窦婴和韩安国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