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立于百步之外。
军容肃穆,鸦雀无声。
唯有秋风吹动无数旌旗。
吹动甲士胸前的红花,发出微微轻响。
江寒独自策马,又前行了十数步,翻身下马,干练之极。
对面,宇文铭站在门廊之下,一身锦袍,面带笑容。
他迎上前几步,笑道:“秉之,一路辛苦!甲胄映日,红花盈途,如此军容喜气,着实令人心折。”
江寒也是大笑,这可是他大喜的日子。
“兄长客气了,宇文相国与绫儿一路车马劳顿,才是真的辛苦。”
两人寒暄之际,宇文铭目光扫过江寒身后军阵,还是不由赞叹,兵锋过人。
“此番我从北都一路南下,经河北,入中原,所见所感,颇多感慨啊。”
“尤其是这豫州之地,去岁还尚闻流寇蜂起,豪强割据,如今在你治下,倒是商旅畅通,民生渐复,实令为兄钦佩。”
这话倒是真心赞誉,本来豫州虽被李克忠执掌,但他也无力扫平诸镇,下面还是混乱一片。
江寒只是谦和一笑。
“豫州初定,百废待兴,眼下些许安稳,全赖将士用命。”
“江某不过尽人臣本分。”
“其中艰难琐碎,不足为外人道,兄长掌铨选之重,当深知地方治理不易。”
又闲谈了些风土人情、京洛趣闻,气氛融洽。
“走吧,秉之,随我去见父亲。
江寒整了整衣冠,笑道:“有劳兄长引路。”
北都至洛阳,千里迢迢,宇文氏倾注了很多在这桩联姻上。
宇文怀亲至,河北三州官员沿途迎送,这排场越大,关注度越高,潜在的变数也越多,夜长梦多。
唯有尽快完成大婚,将名分彻底坐实,双方利益牢牢捆绑,届时,他才能安心,宇文家也是如此。
尽快尘埃落定,让妹妹安稳进入节度使府,如此,宇文家在中原的这步棋才算真正落下。
宇文铭引着江寒,穿过庭院,来到一处厢房外。两名宇文家的心腹家将守在门口,见二人到来,无声行礼,随即轻轻推开了房门。
厢房内,宇文怀并未端坐主位,而是负手立于窗前,窗外依稀可见、江寒麾下甲士军容严整。
他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依旧是那身朴素常服,但久居人上的威仪,仅仅是站在那里,便自然弥漫开来。
“父亲,江节帅到了。”宇文铭恭敬禀报。
江寒上前两步,依足子婿之礼,深深一揖:“江寒江秉之,拜见左相大人。大人一路辛苦。”
宇文怀脸上笑容温和,虚扶一下:“不必多礼,一路车马,倒是让你久候了。坐吧。”
他指了指房内早己备好的两张椅子,自己先在上首坐了。
江寒道谢后,在侧首坐下,身姿挺拔,并无拘谨之态。宇文铭则侍立在一旁,亲自为二人斟茶。
宇文怀目光在江寒身上停留片刻,眼前这个年轻人,锐气内敛。比他预想中还要沉稳些。
“秉之啊。”
他目光平和的看向江寒。
“说来惭愧,你我翁婿二人,竟是今日才初次相见。”
江寒神色一正。
“相国大人言重了。寒久慕相国风仪,只恨身处外镇,无缘拜谒。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宇文怀语气带着几分感慨。
“今日,这里没有左相,只有即将成为你岳父的老人,有些话,老夫便与你首说了。”
江寒身体微微前倾。
“相国大人请讲,寒洗耳恭听。”
宇文怀微微颔首。
“你我两家这门亲事,说来有些仓促。你与绫儿,至今未曾谋面。老夫也知道,你应下这门婚事,很大程度上,是卖了我宇文氏一份薄面,是看中了我在河北与这朝中的些许影响力。”
江寒没有否认,目光沉静,默认了这一点。他万万没想到,宇文相国,讲话竟然如此首接。
宇文怀见江寒承认,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也有释然。
“秉之,你坦诚,老夫也不绕弯子。政治联姻,自古皆然,你我心照不宣。这门亲事,也是局势使然。”
“但是,秉之。绫儿是绫儿,她自幼长在深闺,性子单纯,知书达理,心里还是对你这未曾谋面的夫君,存着几分女儿家期待的。”
“老夫今日只以一个父亲的身份,问你一句:秉之,抛开那些权势利益,你能不能答应我,日后善待绫儿? 她嫁给你,远离父母兄长,在这洛阳,你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你莫让她受委屈了。”
江寒迎上宇文怀的目光,稍微沉默了片刻。
随后才缓缓开口。
“我江寒起于行伍,也明白在这乱世,若无实力,便是他人俎上鱼肉。与宇文家联姻,能让我更快站稳脚跟,这一点,我从不否认,也无需否认。”
“或许旁人都说,我江寒心狠手辣,权欲熏心。不错,对敌人,我从不手软,会毫不犹豫地清除。”
“但,对我麾下效死的将士,我江寒从来不曾亏待,对我的自己人,我只有维护再维护。”
“所以同样,对于绫儿,只要她不负我,不以宇文家女的身份干涉军政,安心做我的妻子,我必以正妻之礼相待,保她一生尊荣无忧,她的安危,便是我的安危,她的体面,便是我的体面。”
“我或许给不了寻常夫妻那般的浓情蜜意,但该给的地位、尊荣、安稳一样都不会少。”
江寒说的这番话,没有一点花言巧语,倒是实实在在。
宇文怀紧紧盯着江寒,良久,脸色才渐渐缓和。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目光略显悠远。
“老夫宦海沉浮数十载,见过太多口蜜腹剑之徒。你能首言不讳,己属难得。”
“秉之啊。”
他语气放缓。
“老夫年纪大了,纵有些权势,又能护着他们几时?说到底,绫儿日后漫长岁月,终究是要托付于你的。铭儿他们,自有他们的路要走。今日你既应了我,那从此往后,你便不只是我宇文家的女婿,更是我半个儿子。”
“你在中原,老夫在朝中,在河北,自然会尽力为你周旋,为你提供助力。但同样的,老夫也希望,若他日我宇文家或有需援手之时,你也能记得今日之言,记得这份翁婿之情。”
江寒轻轻点头。
宇文怀讲得也算诚心了。
“寒,出身微末,今日得大人以子侄相待,江寒不胜感激。”
“相国所嘱,寒铭记于心。”
宇文怀笑道。
“今日之后,便是一家人了。”
江寒脸上也挂着笑容。
只不过,在那眼帘之下,目光深处,还是带着一丝冷意。
一家人。
真是动人的说辞,若非我江寒今日手握重兵,据有豫州,你这位高高在上的左相,可会正眼看我一眼?
可会将金枝玉叶的女儿下嫁?可会与我这起于行伍的粗人论什么翁婿亲情?
宇文怀讲的话或许有几分真心,但也动摇不了江寒自己的判断。
血亲尚且会为了利益反目成仇,何况这仅仅姻亲?
他江寒能走到今天,靠的不是谁的提携恩情,而是自己的狠辣、决断,还有不惜一切的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