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寿寺。
一间幽静的禅房内,药香与檀香静静交织。
朱棣屏退侍从,独自坐在道衍病榻前。
这位昔日搅动天下风云的“黑衣宰相”,每见一次,脸上的火光便少一分。
如今已是病骨支离,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
“劳陛下亲临,老衲心中难安。”道衍声息微弱,却字字清淅。
朱棣摆手:“少师不必拘礼。朕心中积郁,特来与你说说话。”
道衍缓缓道:“陛下非是积郁,而是心怀四海,思虑过重。”
“少师是说朕管得太多?”朱棣挑眉。
“老臣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不妨直言。陛下若对太子存虑,何不让皇太孙多加历练?”
“完全交与他手,朕终究难以安心。”
“陛下接手这万里江山,若不让年轻人施展拳脚,他们何时才能独当一面?”
“若太子能担大任,朕又何须事事躬亲。如今汉王、赵王各怀心思,基儿又尚年幼”朱棣负手而立,心思深沉,“方才与兵部议过,漠北残元,跳梁不休。辽东沃野,女真各部亦需震慑。少师于北疆之策,朕始终铭记。”
道衍喘息片刻,缓缓道:“陛下,漠北之敌,贵在神速,当以雷霆万钧之势,求一劳永逸之功。而辽东白山黑水之地,部族散居,用兵当以‘稳’字为先。稳扎稳打,择要冲筑城屯兵,以点连接数,以线控面。那片黑土,实是天然粮仓,然必有坚城为凭,方能移民实边,化塞外为乐土。”
朱棣颔首,这正是他们一贯的战略,但此刻他眉头锁得更紧:“然则,少师,无论‘快’攻漠北,还是‘稳’经营辽东,归根到底,都需要金山银海来堆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筑城移民,更耗资巨万。国库……”
他没有说下去,紫禁城耗费巨大,国库捉襟见肘,所有的野心都被狠狠压下。
一时间,禅房内陷入了沉默。
道衍见气氛凝重,率先开口道:“皇太孙虽欠缺经验,却颇有胆识。那林墨才干出众,屡行革新之事,且与朝中党派从无瓜葛,在诏狱七年更显其志节。皇太孙若能重用此人,或可助益良多。”
朱棣并未接话,喝了口茶,转口道,“奉天殿的工程,出了大纰漏,少师可曾听闻?”
道衍微微颔首:“略有耳闻。土坡坍塌,伤亡惨重,然如此重大工程,伤亡在所难免。若有人借此滋事”
道衍气息微弱,说话又慢,话刚说到一半司礼监太监黄俨轻步而入,躬敬地呈上一份奏疏:“皇爷,太孙殿下命人急送来的,是营缮所所丞林墨的请罪疏,并附有一份……工法革新之议。”
朱棣接过,并未立即翻阅,而是直接递向道衍:“少师也看看,这林墨,倒是个敢想敢言的。”
道衍勉力接过,细细阅看。
当看到“冲天架”、“秤杆原理”等字眼时,他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惊异,随即归于平静。
然后缓缓合上奏疏,评价道:
“陛下,此子所思所想,老衲直言,闻所未闻。其法看似取巧,实则内蕴机锋。这‘冲天木’脚手架,以井干之形结冲天之高,借滑轮组索之力,化垂直搬运为可能,虽耗用巨木,却胜在灵活精准,可反复使用。而那‘秤杆’之理,更是将杠杆之用发挥到极致,以人力撬动千钧,妙哉。若论工巧,此策确在堆土之上。”
朱棣沉吟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并非不懂工程的皇帝,道衍的点拨,让他立刻意识到了这两种新工法背后蕴含的效率提升。
就在这时,侍立一旁的黄俨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朱棣听见。
“何事?”朱棣问道。
黄俨脸上带着淡淡的忧虑,轻声说道:“皇爷,少师佛法精深,见解高妙,奴婢佩服。林先生的法子,听起来确是巧夺天工,年轻人有这般锐气,难得。”
“说重点!”朱棣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下。
“只是……奴婢愚钝,只是有些担心。奉天殿乃永乐朝第一伟构,关乎国运,眼下已生变故,人心惶惶。若再弃用稳妥的旧制,全面推行这‘闻所未闻’的新法……万一,奴婢是说万一,再有任何闪失,这‘惊驾’、‘劳民’乃至‘动摇国之根基’的物议,恐怕就真要坐实了。林先生年轻气盛,急于立功以补过,其心或可嘉,然这其中的风险……奴婢实在担忧,怕他担待不起啊。”
黄俨这番话,句句没有指责林墨,甚至看似褒奖,但句句都戳在朱棣最在意的地方:稳定、祥瑞、舆论,以及臣子的“本分”。
黄俨将林墨的“革新”与“急于立功”、“担待不起风险”巧妙地联系起来,更将可能的失败后果提升到了“动摇国本”的高度。
黄俨是他极为信赖的内官,其谨慎细致的性格深得朱棣垂青。
这番话,或多或少在朱棣心中投下了一片阴影,毕竟,新法到底能不能成,谁也没有把握。
过去的成功,并不代表以后真的能成。
“少师以为呢?”朱棣看向道衍。
道衍闭目片刻,再睁开眼:“黄公公老成谋国,所言不虚,新法自有其险。然,陛下,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堆土引梁,固是古法,然其弊已显。是求稳守成,暂平物议。还是锐意进取,以期永逸?此中权衡,非老衲所能决断,唯在陛下圣心独断。”
他将皮球又踢回给朱棣,但话语中那“非常之功”四字,却精准地撩动了朱棣那颗不甘平庸的帝王之心。
朱棣目光深沉,再次看向那份奏疏,良久,沉声道:“传朕旨意,林墨革职留任,戴罪立功。令他于十五日之内,给朕搭起一座这‘冲天架’的模型!朕要亲眼看一看,这‘闻所未闻’之法,究竟能否担得起我大明的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