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鸣响,百官依序入殿,一股无形的暗流已在丹墀之下涌动。
朱棣高踞龙椅,目光如电。
他今日临朝,首要便是压下任何因奉天殿事故而起的“不祥”之论。
果然,英国公张辅率先出班,声如洪钟,却字字如刀:“陛下!臣弹劾营缮司员外郎林墨!其为求预算节省,苛减工料,致使夯筑坡道之土石掺杂劣料,灰浆寡淡,此乃奉天殿坡道坍塌、酿成惨祸之根源!臣之侄孙亦身受其害,恳请陛下严惩此僚,以慰亡魂,正国法!”
工部尚书吴中紧随其后,他须发微颤,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陛下,臣愧为尚书,督工不力,罪该万死!然具体工料选用、坡道夯筑,皆由匠官蒯祥并其下属一手操办。林墨虽在狱中,然其先前所定‘节流’之策,确使工部用料捉襟见肘……臣,臣亦有失察之罪啊!”
他巧妙地将主要责任推给直接执行的蒯祥,同时又将“节流引发损失”这顶帽子隐隐扣在林墨头上。
龙椅上,朱棣面沉如水。
他不在乎死了十几个匠役,甚至不在乎死了几个官员,他在乎的是“天命”二字绝不能与他的奉天殿,他的永乐朝挂钩!
张辅和吴中的攻讦,尚在“人事”范畴,他可以接受。
就在夏原吉与杨士奇交换眼神,准备出班为林墨分辩之时,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官员站了出来。
户部左侍郎江道才,缓步出列道:“陛下,臣有话要说。经户部会同工部同僚紧急核查,拨付奉天殿工程之土石、灰浆等料,数额与品质皆符合原定预算章程,并无克扣劣质之情。至于现场施工是否偷工减料,需另案查证。而林墨,身陷诏狱已七年,于此次坡道坍塌之具体施工,实是鞭长莫及,决策之人,绝非林墨。”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无数道目光在江道才、太子党、汉王党之间逡巡,心中骇然,不知这汉王党魁为何会在此刻为明显是太子党的林墨说话?
这朝堂之水,瞬间变得更加浑浊难测。
然而,没等众人细想,督察院右都御史高翼联合十几名言官,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群鲨,齐齐出列跪倒,声势浩大。
“陛下!《尚书》有云:‘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奉天殿乃陛下昭示天命之所,如今巨梁坠地,工匠殒命,此非寻常工祸,实乃上天垂象,示警于人君!臣等泣血上奏,请陛下明正典刑,惩处主持以谢天下,方可平息天怒,稳固国本!”
这番言论,将工程事故直接拔高到“祖制”、“天谴”层面,并引用经典,试图占据道德制高点,背后实则是林墨推行的预算案砍掉了他们及其背后势力的利益。
朱棣眼神冰冷,怒火暗涌。
“祖制”二字,如同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最恨的,便是有人拿祖制来压他,这无异于用他父亲朱元璋的规矩,来质疑他皇帝的权威!
若论违背祖制,他这位纂位之君,岂不是首当其冲?!
果然,还有不少建文馀孽作崇!
不服他这位永乐大帝!
就在朱棣即将发作之时,翰林学士杨士奇挺身出列:“陛下,臣以为高御史之言,乃是穿凿附会,危言耸听!”
他先定下基调,随即面向高翼,沉声道:“徜若依高御史所言,工匠身亡便是上天对君主的警示。那我且问:我大明孝陵自洪武十四年始建,至永乐三年方告竣工,历时二十五载,屡发坍塌事故,累计伤亡工匠数以千计。这究竟是上天在警示哪位君主?这般警示可曾平息天怒?又可曾动摇我大明国本?请高御史当着满朝同僚之面,为我等解惑!”
杨士奇字字珠玑,让高翼一时慌了手脚,正要组织措辞反击,杨士奇又开口了。
“《春秋》谨严,不言怪力乱神!奉天殿事故,自有其工程管理、施工操办之因,当由工部详查,依律问责。高御史不究其具体人事之过,便妄言天象,牵附灾异,以此攻讦朝臣,否定陛下善政,此举非但不能彰明天意,反而是惑乱圣听,搅动朝局,其心……恐非为国之忠!”
杨士奇这番反驳,逻辑严密,直接将高翼的“天谴论”打为“惑乱圣听”,瞬间扭转了部分舆论风向。
高翼被驳得面红耳赤,一时语塞。
其身后那兵科给事中陈莫见状,竟不顾礼仪,梗着脖子高声叫道:“陛下!祖宗之法不可废!林墨不杀,天怒难平!臣等今日即便血溅丹墀,也绝不妥协!打死臣,臣也是这句话!”
“大胆!好好好!好一个忠臣!朕就成全你!”朱棣怒极反笑,“塞哈智!将这些咆哮殿廷、妄言惑众者,拖出去!廷杖八十!”
廷杖!
令下,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立刻涌入,将那十几名言官全部拖出殿外。
很快,凄厉的惨叫声和沉闷的杖击声很快通过殿门传了进来,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血腥味。
十几个言官,全部被打的血肉模糊,但却要不了性命。
其中领头之人,督察院右都御史高翼被打的最惨,但仍然咬牙坚持,竟一声惨叫都没有。
那陈莫尤自嘴硬,一边挨打,一边嘶喊:“太祖爷!太祖爷啊!您睁开眼看看吧!……”
这句话喊出来不要紧,当真是触了朱棣的逆鳞,所有人都预感到大事不好,天威震怒,后果不堪设想。
“住口!”
一直沉默的皇太孙朱瞻基猛地踏前一步,声色俱厉,指着那叫骂的陈莫喝道:“狂悖之徒!尔口口声声为邀直名,竟敢以污言秽语亵读君父!你想用自己的性命,成全你个人的千古诤臣之名,却要陷陛下于不义,污我永乐盛世为无道之朝吗?你居心何在!其心可诛!”
说罢,一眼扫向殿门口的塞哈智。
塞哈智心领神会,立刻上前,厉声下令:“掌嘴!重杖!”
刹那间,侍卫的腰刀啪啪啪扇在陈莫嘴巴上,接着便是杖击声和呜咽声。
朱高炽站在御座之旁,面色惨白如纸,肥硕的身躯微微颤斗,看着殿外,又看看盛怒的父亲和挺身而出的儿子,嘴唇翕动,终究是一言未发,只馀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
朱棣冷眼看着这一切,对朱瞻基的果断处置微微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