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吊装大木的环节出了问题。“蒯祥声音发颤,“今天拉奉天殿东北角那根七架梁时,夯土坡道……坍塌了!”
“土坡坍塌?”旁听的黄淮插话,“为什么要修土坡?”
林墨按下焦急解释:“黄学士不知道。奉天殿有十丈高,要把几千斤的大木运到殿顶,得先堆一条三十多丈长的土坡。工匠把大木放在滚木上,上百人一起拉绳往上拖。为了省力,还得在坡上浇桐油以增滑轨之效”
蒯祥喘了口气,接着说:“原本一切顺利,谁料坡基承重不足。大梁牵引至半程,东侧坡道突然整体垮塌!碗口粗的麻绳当场崩断,那根合抱粗的金丝楠木顺着残坡翻滚而下……”
林墨神色凝重:“伤亡几何?”
“当场没了十四个在坡地作业的,还有三十多个重伤。更要命的是,在现场督工的工部两位主事都遭了难。还有个户部核帐的官员,被滚木压断双腿。听说这人是英国公张辅的亲侄孙。员外郎,伤亡还是其次。现在出了这事,恐怕有人要借题发挥”
蒯祥整个脸都苍白如纸,声音也带着颤斗。
建筑工地出现伤亡本属常事,然而在奉天殿上梁这等重大典礼性工程中,一次性酿成如此惨重的伤亡,也属头次。
徜若此事被解读为上天示警,必将引发严重的政治风波。
林墨默然不语。
紫禁城奉天殿的大木梁是靠夯实土坡、滚木牵引、滑轮绞车、人工协作的方式,一点点“拉”上去的。
当木梁被拉到所需高度时,工匠在高处用木支架、榫卯槽等预先定位,然后将木梁精准放入榫卯结构,再拆除支撑与夯道,最后完成架梁。
这种方法虽然原始,但安全可控。尤其是土坡工程沿用了老方法砌筑,稳定可靠,并无改进必要,因此他并未经手改进。
但是他也没想到,如此成熟的技术方案仍然会出现事故。
如果归结原因,可能有一条:老师傅们虽然手艺精湛,但面对前所未有的建筑体量,砌筑土坡时,还是低估了巨型木材的重量和牵引难度。
至于是不是这个原因,目前只是推测,并不是最终结论。
而现在,在他必须立即应对如下三件事:一要查清事故根源,二要尽快救助死伤工匠。三要防备有人趁机攻讦。特别是英国公亲戚受伤,让事情更加棘手。
林墨当即对蒯祥下令:“立即封锁现场,妥善安置伤亡工匠,我这就写请罪奏章”
“是,我这就去办。”
蒯祥领命匆匆而去,值房内重归寂静,唯馀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林墨独立于窗前,夜色如墨,内心却如沸水般翻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梳理思绪。
工程事故,非为小故,也绝非罕见。
即便在他所来的那个现代,技术如此先进规范,重大工程中的险情乃至悲剧也时有发生。
究其根源,纷繁复杂:有技术的盲区,有经验的不足,但更多的,往往是人的懈迨。
不遵规范,心存侥幸,对潜在风险的轻视漠视。
一份事故总结,足以洋洋洒洒写下几万字,但归根结底,此刻对他而言,最关键的一点是:必须将此事严格限定在“工程事故”的范畴内,绝不能让其与“天意”、“政治”勾连在一起。
最常规、最稳妥的补救措施,无疑是重新核算金丝楠木的重量,精确计算夯土坡道的承重与边坡角度,在原有工法上稍作加固改进。
如此,足以应对眼前的危机,向上上下下有个交代。
但,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在他脑海中骤然亮起。
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循规蹈矩,而是改革。
堆土之法,实为下策!
为了吊装一根巨梁,需先动用数千民夫,耗时数月堆砌一座土山,待梁木就位,再花费同样巨大的力气将土山移平。
这个方案,耗力、费时、占地极广,于紫禁城这般举国之力营建的工程尚可勉力为之,若推而广之,于大明朝未来的宫苑、衙署、边关要塞乃至大型庙宇的建设,效率何其低下!
他对自己的要求,已不单单局限于一座奉天殿,或是这一座紫禁城。
他想的,是借此千载难逢之机。
革新这套沿袭千年的落后吊装工艺,为大明未来的建筑样式与施工技术,立下一个新的典范。
若能于此地成功,其法便可作为现成范例,着书立说,推行天下。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他正好可以借助这次事故的倒逼,推出他早已在脑海中勾勒过的改良方案那便是效法古籍、并结合当下工匠智慧,大胆采用一种更为高效、安全的“冲天木脚手架”施工技术。
此技术的内核,在于摒弃庞大的土坡,转而搭建高达数丈的纯木结构井干式脚手架群,形如冲天之塔,故而得名“冲天架”。
它依靠的是传统滑轮组、绞盘、杠杆与巧妙木结构形成的合力,通过精密计算牵引点位,以大规模的人力协作,在地面统一指挥,将巨梁垂直提升,凌空微调,最终精准落位于梁柱榫卯之中。
此法虽无现代起重机械之便,却能将力量集于一处,于高空实现稳定与精准的安装,堪称力与巧的极致结合。
决心已定,林墨快步回到书案前,铺开奏本用纸。
他不仅要上一份请罪的奏章,更要附上一份详尽的《奉天殿大木吊装事故陈情及革新工法疏》。
不只是总结失误教训,更是提出了更好更加先进的解决方案。
他提笔醮墨,写道:
“臣林墨谨奏:夫工役之场,难免意外之变。今奉天殿坡道坍塌,臣身为督造,罪责难逃,恳请陛下严惩……然,痛定思痛,当思长治之策。旧法堆土引梁,虽传承有自,然耗民力、费周章,且承重难测,易生今日之祸。臣斗胆进言,当此非常之时,宜行非常之法。”
臣观前代遗籍,参酌当今匠作,有一‘冲天架’之法或可替代……此法以巨木为架,结为井干之形,高与殿齐。上设滑车组索,下置绞盘地牛。集中人力,统一号令,可使千钧之木,垂直起吊,凌空定位,精准入榫。既可免堆土之靡费,亦能避坡道之倾颓……”
“此举虽看似初创,然其理源于古法,其器成于今匠。若蒙圣允,臣愿立军令状,于奉天殿试行此术。若成,则不仅眼前困局可解,更可为天下营造,立一永制……”
夜色更深,林墨已然在笔下用文本和图纸,勾勒出一幅新的建筑蓝图。
再抬头,已然东方发白,而黄淮和杨溥竟也一夜未眠,对着那新奇的图样怔怔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