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并行宫。
户部算学精讲班结束之后,朱棣正听取户部左侍郎江道才的汇报,皇太孙朱瞻基在一旁代为批阅奏章,一边侧耳倾听。
御座之上,朱棣对皇太孙朱瞻基的栽培可谓不遗馀力,这番安排显然已超越了对太子朱高炽的倚重。
而端坐于丹墀之下的太子却始终神色如常,像没事人一样,只是不时取出绢帕擦拭额间细汗,呼吸声略显沉重,似乎连静坐于此都颇为煎熬。
江道才在陈述中多次暗示,林墨的授课内容虽具新意,但过于超前,恐难适用。
朱棣听后道:“朕听闻参与听讲的主簿、主事皆回报受益匪浅,你为何认为不妥?”
江道才一愣,躬身答道:“或许是臣才智不足,未能领悟其中精要。”
朱棣未予置评,转而询问身旁的朱瞻基:“孙儿也曾前往听讲,对此有何看法?”
此言一出,江道才顿时神色大变!
他全然不知皇太孙也曾列席听课。
那十二次讲学中,除首次站立听讲外,其馀十一次他皆安坐檀木椅,而其馀听众均席地而坐。
若皇太孙真在场旁听,自己这般行径岂非僭越之罪?
朱瞻基并未直接驳斥江道才,只是平静陈述:“学问优劣,需专心聆听方能体会。若未曾认真听讲便妄下断语,岂非儿戏?十二次授课竟未记录只字片语,又如何能作出公允评价?”
这番言辞虽未点名,却已将其表现尽数洞悉。
朱棣转向江道才问道:“你可曾记录一字半句?”
江道才额角见汗:“不不曾。”
朱棣又追问,这次声音明显较上次冷厉:“你可曾用心听讲?”
江道才顿时语塞。
若答未曾,便是违抗圣意。
若说听过,却实在毫无所得。
只得勉强应答:“林先生所讲实在深奥,臣虽聆听,却未能领会。”
朱棣闻言不禁失笑:“既未领会,为何不曾请教?”
江道才急忙回禀:“臣本欲请教,然林先生事务繁忙,始终未得时机。”
朱棣微微颔首,对塞哈智下令:“在诏狱为江侍郎安排一间雅室。即日起,他便在诏狱继续听讲。”
江道才面色惨白,扑通跪地:“陛下,臣有罪”
朱棣冷声道:“命你求学,非取你性命。但朕再予你十二日期限,若仍学无所成,便不必出来了。”
“陛下”
朱瞻基当即肃声喝道:“江道才!还不领旨谢恩!?”
“臣领旨。陛下万岁,万万岁。”
江道才早已双腿发软、瑟瑟发抖着退出殿外。
江道才前脚刚离开不久,司礼监掌印太监黄俨便躬身趋入,将一份朱漆封缄的密抄躬敬地摆在朱棣的御案之上。
朱棣展开密抄,仔仔细细地浏览了一遍,脸上看不出喜怒。
半晌,他将密抄递给侍立一旁的朱瞻基,“基儿,你也看看。说说你的想法。”
朱瞻基接过,快速阅毕,拱手道:“皇祖父,孙儿以为,林墨此议,胆识过人,却并非无的放矢!他身陷囹圄而不忘社稷,终日研读《永乐大典》,博采群书,其学识之广博,儿臣亲眼所见。此幅《堪舆万国全图》,虽来历成谜,然其中所述西洋诸国风物,与三宝公公数次下西洋之见闻多有印证,足见其并非凭空捏造!”
朱瞻基越说越激昂:“孙儿恳请皇祖父,即可下旨郑公公,令其依图探寻。若真能觅得那亩产惊人的粮种,则我大明百姓再无饥馑之忧,此乃千秋功业!即便一时未得,能探明海路,扬我国威于绝域,亦是无量功德!”
与孙儿的激进不同,朱棣却有更现实的考虑。
郑和船队每一次出海,耗费钱粮巨万,朝中非议之声从未断绝。
若因一幅来历不明的图册便令主力船队更改既定航线,深入完全未知的领域,风险太大。
一旦有失,不仅损兵折将,更会严重打击朝廷威信,给那些反对下西洋的官员以口实。
朱瞻基察觉到了皇祖父的尤豫,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皇祖父,林墨于图中还特别标注,那位于美洲的玛雅帝国,其地…盛产白银,多如土石!”
“白银?”
这两个字,象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朱棣心中的一道锁。
如今大明宝钞大幅贬值,民间交易早已暗用金银。
朝廷岁入虽巨,然数次北征、修建京城、遣使西洋,哪一项不是吞金巨兽?
太仓库日渐空虚,夏原吉屡次谏言缩减用度,可这万里江山处处都要用钱。
更紧要的是,下西洋的船队每次都要携带大量银两赏赐番邦、采购奇珍。
若真能找到新的白银来源,不仅朝贡贸易可长久维持,更能让宝钞重振声威。
他并非完全相信那虚无缥缈的“玛雅帝国”,但林墨之前所展现出的种种非凡能力,都让他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年轻人终日研究各种学问,绝非空穴来风。
以林墨的能力,本身就是一种可信度的保证。
权衡利弊,朱棣终于做出了决断:“基儿所言,不无道理。开拓海疆,探寻物产,本就是下西洋的题中之义。”
而后对黄俨道:“传朕口谕给郑和:船队可按原计划航行至古里(今印度卡利卡特)后,视情况分出一支支舰队,携此《堪舆万国全图》副本,循图探索,前往那所谓‘玛雅’之地。首要之务,乃是宣扬大明德化,探明虚实。若其地果有丰富银矿…务必设法,运回白银!至于那高产作物,亦需留心查访。新增一切人力物力财力,一应照准!”
“奴婢遵旨。”黄俨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朱棣的视线重新落回那份密抄上。
林墨这个年轻人,究竟在《永乐大典》里发现了多少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