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见众人若有所思,便接着说道:
“其二,是‘工程钱粮审核要略’。我讲讲如何从采买单价看出虚报,从运输损耗发现贪墨。这些要诀,都是下官在地基案中亲身验证的经验。”
林墨的声音渐渐沉重:“一块青砖,市价三分,若报价五分,其中必有蹊跷。一石粮米,百里运输,若损耗三成,其中定有隐情。这些看似细微之处,往往就是贪墨的源头。”
“至于第三项,”林墨的声音放缓,却更加凝重,“太子爷特意吩咐,要讲讲‘漕运仓储统筹术’。诸位可曾想过,为何下官要以注水放水的题目考校工部?”
他转身在木板上画下一个简易的漕仓图:“各仓该留多少存粮,何时该调拨新粮,这里头的算计,正与注水放水的道理相通。漕粮调运,既要防陈粮积压霉变,又要防新粮不继断供,这其中的权衡,全在精准计算。”
说到此处,林墨将清单收起:“今日在这诏狱之中讲授这些,就是要诸位明白:户部手中每一个数字,都关系着百姓温饱,关系着边疆安稳,关系着朝廷存亡。算学不精,则钱粮不清。钱粮不清,则天下不宁。”
他停顿片刻,以目光询问有无问题,见并无人提出异议,开口道:“现在,我们便从这‘四柱对比法’开始。”
林墨的讲解渐渐深入,他正说到“四柱清册”中如何从“开除”一项的异常波动追朔钱粮流向的诀窍,底下却渐渐起了骚动。
起初只是零星的交头接耳,随着赛哈智的离去,这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有人皱着眉头,对着纸上记下的算式指指点点。
有人干脆搁下了笔,与邻座低声议论。
更有甚者,已经不耐烦地挪动着身子,目光不时瞟向院门方向。
“什么四柱八法,故弄玄虚”一个细小的声音从后排传来。
林墨停顿了一下,试图用目光制止这骚动,但他一个从五品员外郎,在这些四五品大员面前实在缺乏威势。
嘈杂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更响了。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最后面的江道才忽然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遍了整个院子:
“林员外郎说得天花乱坠,可这所谓的‘新式核算八法’,不过是把简单的帐目复杂化罢了。什么从采买单价看出虚报,从运输损耗发现贪墨。说得轻巧,你可知道各地物价本就有差异?运输途中遇雨受潮也是常事?按你这套吹毛求疵的法子,岂不是要冤枉多少良善官员?”
说着,他一步步从后排走上前来:“还有那漕运仓储的算计,你说得头头是道,可曾亲自督办过一次漕运?可曾在一线粮仓待过三日?纸上谈兵,谁不会?”
这番话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院中顿时炸开了锅,原本就对林墨不服气的官员纷纷附和:
“江侍郎说得是!这算法听着好听,实则不切实际!”
“莫不要我们多弃了祖制,就按他的来,闹出事端谁负责?”
“沽名钓誉!哗众取宠!”
场面一时失控,林墨站在木板前,手中的炭笔还悬在半空。
脸上闪过一丝无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正要开口驳斥,就在这时,一直静立在木板旁的黄淮忽然上前三步立在正中。
这位名满天下的翰林学士虽身着囚服,但当他开口时,那低沉的声音依然自带威严:“江侍郎此言差矣!”
仅仅五个字,院中顿时安静下来。
“林员外郎所讲,或许尚需完善,但其思路之新颖,见解之独到,正是户部眼下最需要的。诸位扪心自问,若是现有算法足够完善,何以各地亏空年年增加?是贪墨?是损耗?还是根本就是帐目不清,算学不精所致?”
黄淮这话很毒,江道才根本答不上来,当然不能承认是贪墨,但亏空又是实在发生的,那不是管理不善损耗太大,就是帐目不清算学不精。
杨溥也开口上前:“算法精进,本就是不断革故鼎新。若因是新法就一味排斥,与因噎废食何异?”
江道才闹了大花脸,无言以对。
黄淮却已转向林墨,微微躬身:“林先生方才您说到从‘开除’一项追朔钱粮流向,学生有一事不明,还望指教。若某地‘开除’项下,连续三月出现相同数额的‘修缮支出’,当如何查证其真伪?”
黄淮这一声“学生”和“先生”,让全场愕然。
要知道黄淮什么人?
堂堂东宫属官,太子近臣,即便现在身陷牢狱,可谁都清楚,一旦太子登基,便会一纸诏书赦免启用,不是位极人臣,也是权倾朝野。
就这般人物,竟对一个从五品员外郎执弟子礼?
然而黄淮此举绝非阿腴奉承,是打心底里的钦佩,林墨会意,立刻接话道:“黄学士问得极好。这种情况,首要查证修缮的具体项目。若为真修缮,必有工匠工钱、材料采购等明细。若为虚报,则往往只有一个总数。正如黄学士所示,算法不是空谈,而是要解决实际问题。下官虽年轻识浅,但愿与诸位一同探讨。”
这下连江道才也一时语塞,看着黄淮、杨溥这两位德高望重的学士都站在林墨一边,他若再发难,就显得太过刻意了。
林墨与黄淮杨溥目光交汇,炭笔重新落在木板上:“我们继续。”
这一番交锋,都被最后面的朱瞻基和德庆公主看在眼里。
朱瞻基考虑的是接下来如何用好林墨这个人才。
而德庆公主呆呆望着,心里却想的是林墨的人。
就在江道才被黄淮、杨溥二人话语慑住,场面暂时被稳住之际,林墨却并未继续先前的讲授。
他拿起炭笔,手腕悬动,一遍书写,一边讲解:“江侍郎方才所虑,不无道理。空谈算法,确实无异于纸上谈兵。既如此,我们便来看一则实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