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诏狱那沉重的铁门在身后一声合拢。
户部十三清吏司的三十馀名官员,在锦衣卫指挥使赛哈智的引领下,踏入了这片传说中的阴森之地。
并非直接去听课,而是皇帝精心安排的“课前参观”。
赛哈智面无表情,声音不高,逐一介绍着两旁刑房中那些型状各异的刑具——夹棍、烙铁、琵琶钩……
每一件器械的用途和效果,都被他用最平直、最普通的语言描述出来,反而更添恐怖。
参观完刑具,这些人又被引至一处行刑室。
那位工部郎中周礼,如今已不成人形,在刑架上发出气息微弱的惨嚎。
这些平日养尊处优、最多只在奏章里见过“严刑拷打”字眼的文官们,差点崩溃了。
胆大的,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手脚冰凉。
胆小的,双腿筛糠般抖动,一股骚臭味隐约传来,几乎要瘫软在地。
他们这才真切体会到,何为天威凛冽,何为诏狱的酷烈。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陛下的意思,一场赤裸裸的下马威。
噩梦般的参观终于结束,众人被带到诏狱一处罕有阳光透入的后院,人人都有种虚脱之感。
后院空地上,正中只摆着一张椅子,上面端坐着一个年约三十岁左右,穿着寻常青色布衣的年轻人。
此人神色平静,眼神清澈,与这诏狱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身后立着一个木架,架上挂着一块六尺见方的打磨光滑的木板。
木板两侧,站着两名囚徒,有人立刻认出,那正是前东宫属官、名满天下的翰林学士黄淮与杨溥!
这二人虽身着囚服,却依旧挺直着脊梁,似乎对站立于那年轻人两侧毫无怨言。
赛哈智上前一步,抬手介绍道:“这位,便是工部营缮司员外郎,奉旨为诸位讲授算学的林墨,林先生。”
闻言,
户部左侍郎江道才是汉王党羽,本就对此次听课心存抵触,此刻见院中仅有林墨一人有座,下意识便想寻个座位,维持自己侍郎的体面。
但他目光扫视,却见除了林墨身下那张椅子,院内空空如也。
塞哈智见状,声音硬邦邦地:“诸位大人,此地简陋,并无座椅,请席地而坐。”
席地而坐?
一众四五品大员面面相觑,脸上皆是错愕与难堪。
让他们这些平日里高坐堂署、出入车马的朝廷命官,在这诏狱后院,如同蒙童般席地听讲?
江道才脸色铁青,感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心中暗骂:岂有此理!竟让本官与囚徒、与这班下属一般席地?
一些太子党官员虽也觉不适,但想到太子嘱托,又见黄、杨二位学士都站着,只得互相使着眼色,率先撩起官袍下摆,忍着地面的寒凉与沙土,默默坐下。
少部分无门无派的清流官员则内心复杂,既觉有失体统,又对林墨此人及眼前的古怪阵仗生出几分好奇,尤豫片刻,也陆续坐下。
更多官员则是慑于方才参观的馀威,不敢有丝毫异议,生怕触怒锦衣卫,也变成周礼那般模样,忙不迭地找地方坐下,只求赶紧结束这煎熬。
一时间,三十多名身着官袍的户部官员,在这诏狱后院,颇有些狼狈地席地而坐。
最后,只馀下江道才鹤立鸡群,直挺挺站在最前面。
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江道才身上。
他是户部左侍郎,官居三品,这些人里最大的官。
别人席地而坐没问题,他却抹不开面子,坐不下去。
塞哈智盯着江道才,冷道,“既然侍郎大人愿意站着,那就站着吧,只是”
塞哈智挠了挠耳朵,“只是江侍郎站在最前面,挡住了后面人的视线,请侍郎大人要么坐下,要么站到最后面去。”
此话一出,直接给江道才甩了个大花脸。
江道才虽然愤恨,但他明明白白,塞哈智不但是锦衣卫指挥使,而且是皇帝身边的红人。
无论如何,这个人都是他惹不起的。
江道才强压怒火,但还是很乖巧的走到最后面,但仍然昂首站着。
见会场已经安静下来,塞哈智走到林墨跟前,躬敬道:“林先生,学生们已经就位,请开始吧。”
塞哈智故意将这些官员称作学生,就是要杀杀他们的威风,同时抬高林墨的地位。
林墨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大人,今日林某人奉旨讲授算学,深知诸位心中或有疑虑,或有不屑。户部乃朝廷钱粮根本,掌天下户口、田赋、俸饷诸事。然近年来,各地帐目不清,钱粮不符,亏空日增。陛下为此夙夜忧叹。”
他声音清朗,接着道:“今日我们不谈圣贤书,不论孔孟道,只说这算学一道。诸位可知,户部十三清吏司,每年经手银钱几何?田赋粮米几何?”
下面一片沉默,只有诏狱深处周礼的惨叫声。
他们不是不想说,而是根本不知道,户部这些糊涂帐,他们最多了解个大概,具体事情都是底下的小吏再做,自然对其中的弯弯绕绕根本做不到了如指掌。
林墨见无人发话,开口道:“我查了户部过去三年的归档资料,仅去年,各地上报田赋折银共计一千二百四十六万两,而实际入库仅九百八十万两。这二百六十六万两的差额,去了何处?”
说着,林墨走到木板前,拿起一支炭笔说道:“今日我要教的,不是如何拨弄算盘,而是如何拨开迷雾。户部之责,不在记帐,而在明帐。一笔帐目不清,可能导致一县饥荒。一处计算有误,可能致使边关缺饷。其中厉害,各位大人自然心如明镜。”
这番话说完,院中更加寂静。
林墨稍作停顿,见众人皆摒息凝神,方才继续:“部堂大人令下官务必传授三样真本事。其一,是‘新式核算八法’。这便是下官做预算案时所用的诀窍。分门别类、追根溯源。其中尤以‘四柱对比法’最为关键。”
林墨转身在木板上写下“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八个大字:“从这四柱之中,如何看出钱粮流向的门道?一笔帐目,若旧管不明,则根基不稳。新收不实,则来路不正。开除不清,则去向成谜。实在不准,则亏空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