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蒯祥的脚步声消失在狱廊尽头，黄淮便忍不住赞道：“好一个少年英才！观其言行，沉稳干练，不骄不躁，更难得的是心术端正，一心扑在工程上。文瑾，你有此等良才相助，紫禁城工程必能如虎添翼！”
杨溥却微微蹙起了眉头，望着蒯祥的背影缓缓道：“文瑾，黄公所言固然在理，此子确实表现得出类拔萃。但正因其表现得太过完美，反让我觉得有些不安。此人太过冷静了，冷静得不似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言语滴水不漏，礼数周全无比，将所有情绪都隐藏在那副沉稳的面具之下，这份远超年龄的城府，只怕并非全然是匠心纯粹所致。你如今身处旋涡中心，他又与汉王举荐有些关联，虽未必有恶意，但……多留一分心思，总无大错。需知，静水流深啊。”
林墨听着杨溥的分析，也悄然升起一丝警剔，点了点头道：“杨公提醒的是。合作归合作，谨慎归谨慎。我心中有数了。”
户部衙署。
从全国各地紧急召回的十三清吏司员外郎们，大多已抵达京城，此刻正聚集于此。
这些人秩皆五品，不少人是同科进士出身，多年外放，如今聚首，自是少不了寒喧应酬。
衙署内拱手作揖之声不绝，彼此排着年齿座次，谈笑风生。
与洪武年间官员的清贫简朴截然不同，这些掌管天下钱粮税赋的户部官员，一个个面色红润，身着绸缎官袍，腰间佩玉叮咚。
靖难之后，永乐皇帝为稳定人心，对官员颇为优容，俸禄之外，许多默许的“常例”也让这些身处“荤水衙门”的官员们早已富得流油。
这些人中，有坚定追随太子的东宫属官，有自诩清正、不偏不倚的清流，亦有暗中投靠汉王或赵王的党羽。
他们对于此番紧急召他们回京，竟是去诏狱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六品主事讲课，私下里早已议论纷纷，大多不以为然。
“简直是胡闹！让我等五品大员，去那等污秽之地，听一个囚徒讲学？成何体统！”一位胖硕的河南清吏司员外郎嗤之以鼻，声音虽压得低，却足够让周围几人听见。
旁边一位瘦削的浙江清吏司员外郎捻着胡须，阴阳怪气地接话：“听闻此人是靠些奇技淫巧媚上，解决了点工程难题，太子爷便将其捧上了天。哼，钱粮度支，国之重器，岂是儿戏？他那套，未必适用。”
更有汉王党的官员暗中交换着眼色，低声讥讽：“太子爷这是病急乱投医了？还是想借此机会，敲打我等？”
这时户部侍郎江道才走入人群，清了清嗓子，高声斥道：“你们都瞎议论什么？有本官坐镇，他还能闹上天去？别担心，天塌不下来！”
“对对，都听侍郎大人的！”
“恩，江侍郎让我们往东，我们绝不往西！”
“是啊，我们都是户部的官员，需要听他一个工部的主事给我们讲课？”
一时间，衙署内弥漫着轻慢、质疑与不满的情绪。
直到户部尚书夏原吉身着绯袍，面色严肃地步入大堂，喧哗之声才骤然平息。
夏原吉目光深邃，扫过在场每一位官员：“诸位皆是朝廷栋梁，掌一方财赋。召各位回京，非为游宴享乐。奉太子谕令，明日前往诏狱，听讲新式算法、审核要略。此乃圣意关切，亦是户部革新之契机。”
停顿少刻，语气又加重：“林先生虽在诏狱，但已擢升从五品员外郎，望诸位收起轻慢之心，潜心向学。若有人敷衍塞责，阳奉阴违，休怪本部堂不讲情面！”
夏原吉德高望重，积威已久，一番训话之下，众官员虽心中未必服气，表面上却都收敛了许多，纷纷躬身称是。
只是那眼底深处的不屑与疑虑，却非一时能够消除。
与此同时。
在户部衙署一处相对僻静的廊柱旁，站着三人。
为首的青年一身靛蓝色直裰，头戴同色方巾，作寻常文士幕僚打扮，衣着虽朴素，但面料细腻，剪裁合体，更衬得他身形挺拔。
但见他眉眼间自有股不凡的气度，便是微服而来的皇太孙朱瞻基。
他身侧，一个身形略显单薄的“小书童”正扯着他的衣袖，低声央求着什么。
这小书童眉目如画，肌肤白淅得过分，虽刻意用眉笔描粗了眉毛，仍难掩清丽，正是乔装改扮的德庆公主。
她身旁，跟着一个作小厮打扮、神色警剔的少女，自然是贴身护卫郭元翠。
“大哥……不，兄长，”德庆公主嘴巴嘟嘟的，带着十足的撒娇意味，“你就带我去嘛！我保证乖乖的，只看只听，绝不乱说话！那林墨讲的定然有趣，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在宫里闷着？咳咳咳！咳咳！”
说罢，德庆公主夸张的咳嗽了好几声，看得朱瞻基直皱眉头：“你可真是无法无天！那是诏狱，阴森污秽之地，岂是你能去的？若是被父皇或是朝臣认出，成何体统？”
“不会的！不会的！”德庆公主急忙保证，眼睛亮晶晶的一闪一闪，“你看我扮成这样，谁能认得出来？我就悄悄跟在你的身后，绝不出头。兄长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嘛，我回去给你抄十遍《孝经》！咳咳咳，咳咳，咳”
德庆公主摇着朱瞻基的骼膊，一边惨烈的咳嗽，一边软语相求，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朱瞻基被妹妹磨得实在没办法，又见她眼神中充满渴望，心中终究一软。
叹了口气，无奈地瞪了她一眼，屈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带你进去可以，但你必须记住，从现在起，你就是我身边一个不识字的哑巴书童！不准开口，不准东张西望，更不准对那林墨表现出任何特别关注！若敢违逆，我立刻派人送你回宫，往后再想出来，绝无可能！”
德庆公主闻言，脸上笑的跟花一样，忙不迭地点头，还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表示绝对不多说半个字出来。
一旁的郭元翠见状，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见朱瞻基朝自己望过来，连忙转头看向其他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