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闻声抬头，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落在门外这位气质独特的年轻人身上。
见他虽衣着朴素，但行礼规范，态度不卑不亢，眼神清澈而专注，心中先有了三分好感。
林墨起身，走到牢门边，虚扶一下说道：“蒯所丞不必多礼。林某如今境况特殊，这些虚礼能免则免。你的大名，林某可是久仰了。”
蒯祥直起身，淡淡笑道：“大人谬赞。卑职在京中，早已听闻大人之名。大人于地基渗水、预算厘定、乃至勘破沉降阴谋诸事中所展露之才学与担当，卑职钦佩不已。此番奉旨协理大人，实乃卑职之幸。卑职年轻识浅，于营造之术虽有些微心得，然深知天外有天。日后工程之上，还望大人不吝指点，祥必当竭尽全力，悉心学习，唯大人马首是瞻，务求将这紫禁城建成煌煌巨构，不负陛下与朝廷重托。”
他这番话说的极为诚恳，既表达了对林墨能力的真心佩服，也摆正了自己作为副手的位置，更将共同的目标“建好紫禁城”置于最高处。
语气平和，没有丝毫的谄媚或不服。
林墨听他谈吐清淅，目标明确，态度谦逊积极，心中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笑道：“蒯所丞过谦了。香山帮技艺名满天下，你更是其中翘楚，许多传统工法，林某还需向你请教。你我二人，正当同心协力，取长补短。这紫禁城，不仅是陛下的万年基业，亦是我等匠人的心血所系。”
蒯祥再次躬身：“大人胸襟，祥感佩。”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纸，小心展开铺在桌子上，赫然是奉天殿的详细设计图。
“林大人，此乃奉天殿最终定稿的营造图样，主要由家父主持规划完成，已获工部与陛下认可。祥虽不才，亦参与了些许细化工作。今日特呈于大人，恳请大人不吝赐教，看看是否还有可斟酌、改良之处。”
蒯祥姿态放得很低，明知图纸已定，施工已始，仍来请教，这份尊重做得很足。
林墨对这份图纸并不陌生，王景慎早就弄来给他研究过。
他仔细地看着那精密的木结构布局、繁复的斗拱节点、以及巍峨的屋顶形态，心中却是另一番景象在翻腾。
脑海中浮现的是钢筋混凝土的框架结构，那种浑然一体的坚固，卓越的防火性能，以及远超木结构的抗震能力。
他了解这段历史，外朝这三座煌煌大殿，将在落成后不久便毁于雷火。
最佳的方案，是从结构上彻底革新。
但他更清楚，这完全是天方夜谭。
莫说高强度水泥和钢筋无处可寻，便是提出这个想法，也会被视作疯子。
只好，压下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将注意力集中在现实可行的改良上。
“蒯所丞，图纸精妙，林某佩服。”林墨手指点向高耸的殿顶鸱吻部位，只是……木构建筑，最惧者，火也。尤以雷击为甚。我观此殿宇如此高大，直指苍穹，若无相应防护，恐有祝融之虞。”
顿了顿，抛出了那个在这个时代堪称惊世骇俗的想法：“我有一设想，或可在殿宇最高处，安装一铜制尖杆，以更粗的铜棒导线引至地下深处。若天雷击下，可引雷电流导入大地，从而保全殿宇，或可称之为‘避雷针’。”
“避雷针？”
此论一出，牢房内外瞬间安静下来。
说着，林墨在空白图纸上简单画了一个避雷针的防火原理图。
黄淮看明白后，第一个跳了起来反对：“不可！万万不可！贤弟！你…你怎可有此等念头？雷霆乃天之威怒，岂是人力可以引导、可以‘避’之的？此乃干涉天象，亵读神灵！若惹得天怒，降下更大的灾祸，谁能承担？！”
杨溥脸色都有些发白，也皱紧了眉头：“文瑾，此议过于骇人听闻。且不说是否有效，单是这‘以铜引雷’之说，便与自古以来的天人感应之道相悖。一旦提出，必遭钦天监及满朝文武口诛笔伐，定你个‘妖言惑众’之罪也不为过。此事，切莫再提。”
林墨看着两位老友激动的反应，心中苦笑，果然如此。
他原本也只是试探，连忙摆手道：“二位先生莫急，莫要当真。这只是我一点不着边际的奇思妙想，深知荒诞不经，做不得数的，更不敢献于御前。只是与蒯所丞探讨技艺，信口胡言罢了，切勿外传。”
见林墨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黄淮和杨溥这才松了口气，但看林墨的眼神还是带着些许馀悸，觉得他刚才的想法实在太过大胆妄为。
而一旁的蒯祥，自始至终没有象黄、杨二人那样激烈反对。
他听完林墨的描述，脸上依旧是那副沉稳的表情。
他既未附和黄淮的“天人感应”之说，也未简单否定林墨的想法，而是从技术角度回应：“林大人心系工程安危，祥感同身受。木构防火，确是重中之重。大人所言的‘避雷’之法，虽闻所未闻，其理或许有待商榷，然其‘防火’之初衷，与祥等匠人日夜忧心之事并无二致。或可暂不涉及‘引雷’之说，仅将其视为一种特殊的、置于高处的防火预警或改良设备来考量？待日后时机合适，再行细究？”
蒯祥这番话，说得极为巧妙，既避开了最敏感的“干涉天象”的雷区，又将林墨理念的内核“防火”提炼出来，并留下了一个未来可能探讨的活口，显示出他并非固步自封之人，也愿意在可能范围内，尝试理解甚至转化林墨的超前理念。
林墨深深看了蒯祥一眼，对他的应变和务实态度更加欣赏，点头道：“蒯所丞言之有理，是林某想岔了。防火之事，确需时时谨记。图纸既已完善，便按此施工吧。”
蒯祥躬敬地卷起图纸，躬敬道，这份避雷针的图纸，卑职先收下，回去慢慢参详。不打扰大人备课。待大人授课完毕，工程细节，祥再来请示。”
说完，又向杨溥、黄淮方向微一颔首示意，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