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廷议。
朱棣高座龙台,太子朱高炽与皇太孙朱瞻基分坐御座下首,六部堂官、左右侍郎及杨士奇、杨荣等翰林重臣悉数在列。
首辅胡广主持议程,此次廷议,主要的议题是用兵鞑靼阿鲁台,平息兀良哈叛乱。
众臣据此纷纷奏议,或主战,或主守,争论不休。
其中英国公张辅与翰林学士杨荣是主战派,力主北伐。
张辅朗声道:“陛下!瓦剌虽败,其心未死,近年来频频袭扰边塞。若不一鼓作气永绝后患,待其恢复元气,必成我大明心腹大患!此时正宜趁其疲弱,发兵征讨!”
杨荣亦上前一步,言辞恳切:“英国公所言极是。臣观北元残部虽散犹聚,若不彻底扫清,边疆永无宁日。陛下神武,将士用命,此乃天赐良机啊!”
二人慷慨陈词,殿内主战派官员纷纷附和,一时群情激昂,仿佛即刻便要挥师北上。
此时,户部尚书夏原吉稳步出班,手持户部册录,声音沉静:“二位大人壮志可嘉。然则去岁各地税粮实收,共计两千八百馀万石。而北疆九边年需耗粮四百七十万石,各地藩王宗室俸禄折合粮米一百二十万石,紫禁城、百官俸禄、各地赈灾、河工修缮……而今国库岁入,仅堪持平。”
他略略一顿,最终望向御座:“若依北伐之议,三十万大军出塞,民夫转运徭役另计,每月即需额外耗粮近百万石,这尚未计算军械损耗、马匹草料、赏赐犒劳。臣斗胆请问这额外的千万石粮秣,该从何而来?是加征天下税赋,还是动用宫中所馀,停修紫禁城?”
“夏原吉!”张辅忍不住踏前一步,怒目而视,“你这是在危言耸听,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
夏原吉岿然不动,只向朱棣深深一躬:“陛下,非是臣不愿战,而是国库实在无钱可战。还请陛下三思。”
金銮殿上,方才激昂的主战之声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聚焦于面沉如水的帝王身上。
朱棣何尝不想挥师北上?
但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脑中提醒:距第二次北伐不过三年,大明亟需休养生息。加之紫禁城工程已然激活,国库不宜同时支撑两件大事。短期之内,绝非用兵的良机。
最终理智战胜冲动,朱棣当即收敛心神,将北伐之议暂且按下,决意先理清国库虚实。
“北伐之议,暂且搁置。朕非畏战,实乃体恤民力。漠北残寇虽需肃清,然国计民生更需顾全。”
而后转向夏原吉,“十日内将太仓、节慎库收支明细呈报御前。”
又对兵部尚书令道:“各镇军屯粮秣、军械储备,月内具本上奏。紫禁城乃万世基业,北伐亦属千秋功业。朕要的,是毕其功于一役的胜算,非仓促行险的赌局。待国库充盈,兵精粮足,漠北跳梁,弹指可破!”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既平息了争议。
夏原吉道,“国库充盈之事,林墨功不可没,其为紫禁城制定的预算方案节省了巨额开支,这笔馀款随即被划拨用于疏浚黄河。困扰中下游多年的水患,终于有望根治,此实乃安民兴邦之策,裨益深远。”
朱棣含笑点头,相当满意。
夏原吉又道:“陛下,臣观林墨所拟新预算案,条分缕析,数据翔实,开源节流之法俱有依据,实为户部度支之典范。其才于理财核算一道,确有过人之处。”
龙椅上,朱棣显然兴致颇高:“夏爱卿所言甚是。那份预算,朕也仔细看过,清淅明了,胜过以往许多含糊奏报。户部官员,确该学学这等做实事的本领,而非终日埋首于虚文。”
朱高炽见父皇心情甚佳,立刻抓住机会,胖胖的脸上堆满笑容,接口道:“父皇圣明!林墨既有此专长,或可……或可特准其出狱一段时日,为户部相关官员讲授核算之法,必能使……”
他话未说完,朱棣脸上的笑意似乎淡了一分,并未立刻表态,虽未斥责,但那瞬间的沉默已让殿内气氛微凝。
就在此时,朱瞻基朗声开口道:“陛下,臣以为,太子殿下提议让户部官员学习林墨之法,乃老成谋国之见。然,林墨身负罪愆,轻易开释,恐损国法威严。不若,便令户部选派官员,前往诏狱,于其囚室之外听讲。既可习得其法,亦可视作‘以儆效尤’之警示教育,令百官皆知,即便身怀奇才,若触犯国法,亦难逃囹圄之困。如此,既全其才用,亦彰法度森严。”
此言一出,朱棣眼中顿时闪过激赏之色,抚掌笑道:“好!瞻基此议甚妥!兼顾才用与法度,思虑周全!便依皇太孙所奏办理!”
朱棣毫不吝啬地对皇孙大加赞赏,却将对太子的提议置若罔闻,甚至未曾看朱高炽一眼。
殿内群臣皆是人精,如何看不出这微妙差别?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在沉稳的太子和锐气的皇太孙之间暗暗流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朱高炽自然感受到了父皇的冷落,但他脸上并无半分不悦,反而看向儿子的眼神中充满了欣慰与自豪。
很显然,儿子朱瞻基的出色表现比他自身得到赞誉更令他开心。
朱棣似乎兴致愈浓,话锋一转,望向工部尚书吴中:“吴卿,这个林墨,任这工部主事,有几年了?”
吴中略一思索,躬身答道:“回陛下,若算上其在诏狱中的七年,林墨任六品主事,约有十年了。”
朱棣尚未答话,一旁的工部左侍郎李友直闻言立刻纠正:“陛下,吴尚书所言恐有不妥。林墨下狱七年,官职虽未明革,然已无法履任视事,按惯例,这七年……不应计入升转资历,其有效任官,至多三年。”
朱棣闻言,脸色微沉,看了看李友直:“哦?李侍郎的意思是,朕当年只下令将他‘拿问’,并未革其官职功名,是朕的旨意不算数了?这七年,就不作数了?”
说罢,指着吏部尚书蹇义:“你来说,是朕说得对,还是李侍郎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