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行宫。
三大殿预算贪腐的奏章如同烫手的山芋,被朱棣重重摔在御案上。
其实,对于工程中的这些猫腻,他何尝不知?
他起于刀兵,历经靖难,从王爷到天子,见过太多阴暗。
文官贪墨,武官吃空饷,这些积弊如同附骨之疽,难以根除,只要不过分,不影响大局,他往往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
但这次不同!
这次是汉王朱高煦蓄意将此事捅破,矛头直指太子!
这就逼得他不能再装糊涂。
若强行压下,不仅显得自己偏袒东宫,更会留给汉王和天下人“太子无能、纵容属下”的巨大口实,太子的威信将一落千丈。
可若严查,牵扯必广,工程势必延误,而且这也确实打了太子的脸,显得他御下无方。
“这个蠢材!”
朱棣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贪墨的官员,还是在骂让他陷入两难境地的汉王,亦或是对太子隐隐的失望。
他烦闷地挥退左右,再次微服出宫,踏入了庆寿寺那间充满药味的禅房。
道衍比上次见时更加憔瘁,斜倚在榻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如古井,似乎能看透人心。
朱棣没有过多寒喧,直接将预算案的烦恼和盘托出,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怒意:“少师,你看看,这才刚开工多久?就闹出这等丑事!汉王那边步步紧逼,朕若不给个交代,难以服众。可若深究下去,这紫禁城还建不建?太子的颜面何存?”
道衍静静地听着,许久,才缓缓开口:“陛下心中所虑,非在查办几个贪墨之吏亦非非要追究太子殿下失察之过吧?”
朱棣目光一凝,没有说话。
道衍喘着粗气,艰难说道:“陛下是要借此机会,给太子一个立威的机会。此事看似危机,实则是陛下为太子扫清障碍、树立威严之良机。陛下要解决的是事情,而非治罪。让太子亲自拿出一个干净、稳妥的新预算,将此事圆满解决,这便是最好的回应。既能堵住悠悠众口,亦能彰显东宫亦有能臣干吏,可堪重任。”
这番话,几乎完全说出了朱棣内心深处不便明言的打算。
他确实不想借此大规模清算,那会动摇国本。
他只是需要一个体面的方式,让太子能自己把屁股擦干净,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展现出足够的处理危机和用人理事的能力。
道衍喘息了几下,看着朱棣微微舒展的眉头,最后补充道:“陛下……既已决意保全太子,便……从心所欲吧。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如何转危为安,化……危机为契机,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从心所欲!”
朱棣望着窗外若隐若现的燕山,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
是啊,既然内心早已决定要保太子,那又何必如此纠结?
他要做的,不是被汉王牵着鼻子走,而是利用这次事件,反过来锤炼太子,帮他立威!
道衍的话,如同拨云见日,给了朱棣最需要的宽慰和支持。
他知道,道衍看出了他内心对太子的种种不满:优柔、体弱、不够果决,尤其是在“贤”字上,总让人觉得差了其弟高煦一筹。
丘福临死前喊出的那句“立长不立贤”,如同一根刺,始终扎在他心里。
他何尝不希望太子能更“贤”一些?
但此刻,道衍告诉他,既然选择了“长”,那就要尽力去扶助他,让他变得“贤”,而不是一味地失望和比较。
朱棣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中的烦躁去了大半。
他站起身,郑重地对道衍道:“少师之言,朕明白了。”
山东乐安,汉王府。
朱高煦听着京城眼线的密报,得知太子竟真的派王景慎去诏狱,找那个林墨重新厘定预算,他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抚掌大笑。
“哈哈哈!我那大哥真是病急乱投医,昏了头了!”他对着心腹谋士得意道,“他以为那林墨是救命稻草?殊不知这是在自断手脚,自掘坟墓!”
朱高煦站起身,在厅内踱步:“你想想,原先那份漏洞百出的预算,是他东宫属官一手操办,里面有多少他们自己人的好处?如今让一个外人,一个囚徒来重新核算,这不等于把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全都摊到明面上来吗?”
谋士小心附和:“王爷英明。太子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不,是引火烧身。”
“没错!”朱高煦语气笃定,“预算厘清之日,便是他朱高炽威信扫地之时!根本无需本王从中作梗,他手下那些人,哪一个屁股是干净的?本王只需暗示户部,秉公办理,彻底清查即可!”
朱高煦立刻指示心腹谋士,“你现在就以我的名义给户部侍郎江道才写一封信,就是我刚才的意思。”
心腹会意,走到书案前,沉吟片刻,提笔道:
“江侍郎钧鉴:紫禁城工程,关乎国体,靡费甚巨,陛下常忧心不已。今闻东宫欲重整预算,此乃好事。然,前预算之弊,根深蒂固,恐非易与。望侍郎以朝廷为重,以陛下‘节俭务实’之训为纲,对新呈预算,务必详加核查,凡有不合理之处,虚报冒领之嫌,或超出常例之花费,定要严格把关,追根溯源,绝不可含糊放过。此非为私利,实为公义,为陛下分忧,为天下计也……”
这封信,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字字如刀,就是要江道才拿着放大镜去挑新预算的毛病,并且暗示要“追根溯源”,把火烧回太子原先那班人马身上。
朱高煦看后非常满意,用上火漆,派人快马送出。
他仿佛已经看到,当那份由林墨厘定的新预算送到户部后,江道才带领属下,从中找出无数“破绽”和“不合理之处”,然后连带着旧预算的烂帐一起,形成如山铁证,狠狠参上太子一本!
届时,父皇的怒火必将再次倾泻在东宫头上。
“至于那个林墨……”朱高煦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一个囚徒,不知天高地厚,屡次坏我好事。此番他以为自己是在立功?呵呵,他这是在找死!等他这份‘清淅明了’的预算案,把他太子党同僚的那些龌龊事映照得清清楚楚之时,你看那些人会如何恨他入骨!”
“他得罪的不是一两个人,是整个靠着工程捞油水的利益网!就算父皇暂时留着他,他在官场也已无立锥之地!等这事了结,本王再慢慢跟他算总帐,定要叫他脱层皮不可!”
朱高煦志得意满地坐回椅中,悠闲地品起了茶。
这一次,他自觉胜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