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诏狱深处亮起几盏昏黄的灯笼。
林墨的新牢房匆匆收拾了出来。
太子仁厚,特意吩咐让杨溥、黄淮也一同迁入各自新间。
不料二人竟执意不肯独住。
黄淮更是拉着林墨的衣袖,高声道:“文瑾何在,黄淮便在何处!我那新间不住也罢!”
一旁的杨溥虽依旧沉默,却默默将三人的草席挪到一处,这个细微的举动,胜过千言万语。
林墨望着两位狱友,心底泛起暖意。
这幽深诏狱,石壁沁寒,若独居一室,唯有鼠蚁相伴,长夜何其难熬。
如今有黄淮这般全无架子的长者相伴,又有杨溥这般君子在侧,远比一方宽敞的囚室更珍贵。
昏黄的油灯下,三人身影投在石壁上,竟有了几分围炉夜话的暖意。
林墨也不再废话,马上弄来算盘、笔墨和更多的空白纸张,就在这新更换的牢房里,伏在桌子上,开始了工作。
在最开始的审核预算部分,虚报、冗馀、明显不合逻辑的支出项彼彼皆是。
运输费:所需的巨木、石料从产地运至京城,预算的运费高得离谱,几乎是实际市场价的三倍。
人工费:征调的民夫数量庞大,且工时计算宽裕到令人发指,其中显然包含了大量“吃空饷”和“磨洋工”的空间。
材料费:糯米、桐油、青砖等基础材料,单价也明显高于市价。
还有各种名目的“协调费”、“损耗费”、“应急准备金”,林林总总,加起来是一笔天文数字。
黄淮虽然不懂预算,但在林墨的指点下也看明白了个大概,愤慨道:“这根本不是预算,这是硕鼠们的分赃清单!”
杨溥也是眉头紧锁,嘴角紧绷,看得出来,是又惊又怒。
林墨倒是没这两个老古板那么愤青,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古今中外都一样,雁过拔毛,紫禁城这块肥肉有太多油水可以捞了。
接下来,就新的预算案,林墨打算是将原有的预算全部推翻重来,这样其实还比在原预算案上修修补补更快。
第一日,分门别类。
先是将原先那厚厚一摞,混乱的预算文书摆出来。
并未像常人那般从头到尾苦读,而是迅速浏览,随即拿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纸上挥毫写下“木、石、砖瓦、琉璃、漆、工、运”等数个关键字。
手指飞快地将杂乱无章的条目按其性质,分拣归入这些大类之下。
对面的黄淮起初不以为然,捋着胡须道:“文瑾啊,预算核算重在锱铢比较,如此粗分大类,岂非过于草率?”
他浸淫官场多年,见过太多帐目,认为此举过于笼统。
而杨溥则默不作声,只是仔细看着林墨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观察与思索。
他隐隐觉得,林墨此举并非毫无章法,而是有一种他未能理解的条理在其中。
林墨头也不抬,一边分拣一边回道:“黄公,万丈高楼平地起,根基不清,如何细算?先理其纲,方能逐目。此谓提纲挈领。”
第二日,飞速核算。
准备工作就绪,林墨进入了真正的计算阶段。
凭借着对明代物料市场价格的大致了解,其中部分来自原主记忆,部分来自他前些日子与工匠、狱卒的闲聊,林墨结合工程实际须求量,开始逐一审核每一项的单价和数量。
只见他手指在算盘上飞舞,噼啪作响,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那些在户部官员看来如同天书般杂乱无章的数据,在他笔下被迅速归拢、计算、比对。
黄淮和杨溥这次是彻底看呆了。
黄淮手中的茶凉了都忘了喝,张着嘴,半晌才喃喃道:“这运筹之速,心算之精,老夫平生仅见!莫非文瑾还精通商家之术?”
他原本以为林墨只是诗词和工程了得,没想到这理财计算的本事更是骇人听闻。
更让二人震惊的是,林墨在如此高强度的心算和书写间隙,竟还能与他们探讨诗句。
黄淮刚提出一个意象,林墨手下算盘不停,口中已能脱口而出一首新鲜出炉的绝句律诗,仿佛脑子分成了互不干扰的两部分,直接打黄淮一个措手不及。
杨溥虽然不太说话,但那眼神,早已充满了不可思议。
他偶尔会拿起林墨废弃的草稿,看着上面奇特的计算过程和符号标记,陷入长久的沉思。
第三日,优化定稿。
林墨运用现代成本控制理念,对各项数据进行深度分析。
精准地指出了原预算中石料运输路线的冗馀、琉璃瓦烧制成品率的虚报、以及人工调度中存在的大量窝工现象。
并重新设置了更符合实际的损耗率,优化了物料调配方案,使得总预算被大幅削减,却更加科学可靠。
最后,更是别出心裁地绘制了一份“新旧预算对比图”,用简洁的柱状和折线,将内核差异直观呈现,一目了然。
而在这紧张的三天里,两位翰林学士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黄淮早已放下身段,主动揽下了研磨铺纸、端茶递水的活儿,俨然成了林墨的生活秘书,口中还不住赞叹:“文瑾真乃神人也!老夫今日方知,经济之道,亦可如此气象万千!”
杨溥则更加务实,他见林墨计算量巨大,便默默拿起一部分辅助计算工作。
他虽不熟悉林墨的某些算法,但凭借深厚的学识底蕴和严谨的态度,竟也能将一些基础核算完成得一丝不苟,大大减轻了林墨的负担。
一位是洪武三十年的老进士,一位是建文二年的翰林,一位洪熙年间的内阁首辅,一位正统年间的内阁首辅,如今却心甘情愿地给自己打下手,林墨心中既觉有些荒诞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