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微微点头，等着儿子接下来的话。
朱瞻基得到父亲首肯，接着道：“汉王党人攻讦？他们除了搬弄是非、咬文嚼字，可能拿出半分实实在在的功绩？林墨钻研‘牛吃草’，在儿臣看来，非但不是玩物丧志，反而是格物致知！漕运调度、粮储周转、水利兴修，乃至军需调配，哪一样能离得开这些算计？若朝中多几个林墨这般能厘清这些‘杂学’的干吏，少几个只会空谈道德的腐儒，于我大明江山，才是真正的幸事！”
朱高炽面露微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鼓励道：“我儿有尧舜之姿，说得好！”
朱瞻基再接再厉：“父亲，值此多事之秋，用人当取其长！林墨之长，在于经世致用之学，在于解决实际难题之能。若因畏惧人言便让他弃长就短，甚至因此疏远他，岂非自断臂膀，正中了汉王下怀？儿臣以为，对林墨，非但不该约束其钻研‘杂学’，反而应予以支持，令其才尽其用！”
朱高炽听着儿子一番慷慨陈词，内心复杂。
他何尝不知儿子说得在理，甚至隐隐契合父皇的用人风格，但长期以来的政治处境和自身性格，让他难以如此果决。
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摆摆手道：“基儿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眼下风波未平，谨慎些总是好的。”
朱瞻基见父亲仍是这般态度，心中虽有不以为然，但也知无法一蹴而就，只得拱手道：“父亲教训的是，孩儿明白了。”
但他心中已暗自记下，这个名叫林墨的罪官，或许在未来，将是一枚足以影响棋局的重要棋子。
朱瞻基离开后，朱高炽沉吟片刻，方对王景慎低声交代：“太子身份敏感，不宜前往。此事，还是让洪寿近日去诏狱体察一番吧。”
五日后。
诏狱深处，林墨正与杨溥、黄淮围坐在他那间相对“舒适”的牢房里，借着油灯光亮，继续探讨着“牛吃草”问题衍生出的赋税征收模型。
忽然，信道尽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牢门打开，熟悉的一胖一瘦两个身影再次出现。
正是化妆成“洪侍郎”的太子朱高炽和太监王景慎。
然而，这次情况有些不同。
朱高炽一眼就看到了牢房内的杨溥和黄淮，心中顿时一紧。
杨溥、黄淮更是浑身一震，作为曾经的东宫侍讲学士，他们对太子的容貌身形再熟悉不过，即便此刻朱高炽穿着普通员外的服饰，他们也瞬间认了出来。
双方目光一触即分。
杨溥立刻垂下眼帘，继续盯着地上的算式，仿佛什么都没看。
黄淮反应更快，脸上迅速堆起笑意，偷偷地拉了一下林墨的衣袖。
朱高炽心中暗叫一声“糟”，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他干咳一声，努力维持着“洪侍郎”的腔调：“林先生，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林墨可不知道这瞬间的眼神交锋，他见到这“洪寿”，想到他之前许诺救人却迟迟没有动静，不由得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哟，这不是洪侍郎吗？工地上下正忙得脚不沾地，您这工部侍郎倒有闲心，又来我这诏狱清净之地串门了？”
朱高炽被噎了一下，连忙按照想好的说辞解释：“林先生莫怪，实在是…实在是近日感染风寒，一直在家中将养，未能亲临工地，心中亦是焦急。”
“是吗？”林墨语带讥讽，目光转向王景慎，“那你这位员外郎，上次可是信誓旦旦，说只要我解决了地基渗水，便能救我出去。如今水也退了，地基也固了，承诺何时兑现啊？”
王景慎还没说话，朱高炽叹了口气道：“林先生，实不相瞒，你的事情…如今已简在帝心，被皇上亲自关注了。到了这个层面，其他人…包括太子殿下，都有些为难，不敢轻易插手啊。还需等待时机。”
林墨其实在狱中有吃有喝，还能研究点东西，比在外面卷舒服，对立刻出去也没那么执着了，便摆了摆手：“行了行了，知道你们难做。我在这儿也挺好，清静。”
朱高炽见他不再追问，松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塞给林墨：“这是一千两，林先生在此处，难免有需要打点的地方，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以备不时之需。”
林墨也没客气，这本就是他应得的，接过银票连声谢都没说，径直装进怀里。
气氛一时有些尬，几个人又胡拉乱扯了几句，朱高炽便与王景慎匆匆离去，生怕待久了再出纰漏。
牢门重新关上。
林墨抽出手中银票，撇了撇嘴，低声骂道：“一千两银子就把老子打发了？洪寿这个死胖子，没那个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救不了我，当初就别夸海口啊！”
他这话一出，杨溥和黄淮瞬间面无人色！
黄淮一个箭步冲上来，死死捂住林墨的嘴，声音都吓得变了调：“文瑾！慎言！慎言啊！！”
林墨被捂得莫明其妙，挣脱开来，疑惑道：“我骂洪寿，你们紧张什么？”
黄淮惊魂未定，看着牢门方向，心有馀悸地低声道：“我的林主事！你…你有所不知，这‘洪寿’我们认得，他是太子身边极亲近的红人！代表的就是东宫的意思！你可不敢乱骂啊！”
林墨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心道：果然和自己猜的不错，这死胖子根本不是普通的工部右侍郎，就是太子的亲信，甚至…可能就是太子本人身边的内核幕僚。
他看了看手中那张数额不小的银票，又想起“洪寿”那欲言又止、隐带歉意的神态，心中之前的些许怨气倒也消散了不少。
忽然，他想到一种可能性，这个死胖子，该不会就是太子朱高炽吧？
历史记载，朱高炽就是个大胖子。
这洪侍郎，也是个大胖子，
年龄也相仿，都是四十岁上下。
但随即，又被他自己给否定了。
中年胖子何其之多？
不可能是个中年胖子，就说他是太子，这个概率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