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期限已到。
奉天殿工地上,虽然依旧忙碌,但往日那种恐慌和绝望的气氛已然一扫而空。
基坑底部大部分局域干燥坚实,新的夯土墙正在稳步筑起,排水渠和集水井有序工作,再无渗水冲垮的迹象。
永乐皇帝朱棣在太子朱高炽及一众勋贵重臣的簇拥下,亲临地基坑前。
朱棣并未穿戴繁复的朝服,只是一身玄色常服,却依旧不怒自威,目光缓缓扫过整个工地。
只见昔日奏报中提及的泥泞与混乱已荡然无存
巨大的基坑底部平整坚实,纵横交错的排水沟渠规整有序,几处关键局域还能看到用于固基的生石灰残留的白色痕迹。
工匠役夫们各司其职,井然有序,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石灰混合的独特气息,是一派热火朝天却又条理分明的景象。
朱高炽略微落后半步,肥胖的身体微微前倾,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父皇的脸色,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虽然王景慎早已将成功的消息禀报,但唯有父皇的亲口认可,才能真正让他安心。
朱棣负手而立,沉默地走了几步,用脚尖轻轻碾了碾脚下的土层,触感坚硬。
又走到一处集水井旁,看着井中清澈且水位较低的积水,微微颔首。
“不错。”
朱棣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根基扎实,排水得法。看来,这渗水之患,确是解决了。”
工部郎中周礼立即上前一步禀报:“……托陛下洪福,天佑大明,地基渗水之患,已于三日前彻底解决。经查验,龙脉安稳,地基稳固,可继续营建。”
“哦?”朱棣转头问道,“是如何解决的?朕记得,之前尔等可是束手无策?”
周礼连忙道:“回陛下,乃……乃是采纳一民间良法,以疏导为主,辅以材料固基……”
他按照朱高煦事先的交代,含糊地汇报,并未提及林墨之名,更未提及诏狱。
朱棣心中冷笑,却也不点破。
他要的只是结果,至于过程,心知肚明即可。
“既然危机已解,相关人等,功过相抵。此事就此作罢。”
皇帝一锤定音,结束了这场风波。
群臣山呼万岁。
“太子”朱棣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此事你督办有力,能于期限内化解危机,未负朕望。”
朱高炽闻言,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连忙躬身:“儿臣不敢居功,全赖父皇天威庇佑,及工部上下用心,匠人们竭尽全力。”
他将功劳归于皇帝和集体,并未在此刻提及那个关键的名字。
朱棣不置可否地“恩”了一声。
这不仅仅是解决了一个工程难题,更是维护了他迁都北京、营建紫禁城的宏大战略的威严与顺利。
天意,再次站到了他这一边。
“那个献计之人……你觉得,该如何处置?”朱棣盯着太子,忽然问道。
朱高炽心头一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父皇,儿臣以为,此人虽有罪在身,但确有其才。如今朝廷用人之际,尤其是紫禁城营造,正需此等精通工法之士。若能赦其罪,令其戴罪立功,于国于民,皆有利焉。”
他没有直接为林墨喊冤,而是从“用人”和“工程”的角度切入,这符合他太子的身份,也避免了结党的嫌疑。
朱棣沉默着,半晌才道:“继续用心营造,不得懈迨。”
朱高炽怔了怔,叩首道:“儿臣领旨!”
眼见皇帝仪仗远去,朱高炽仍跪在原地,长舒一口气。
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而那个还身在诏狱的功臣,也该是时候,得到他应有的“奖赏”了。
山东乐安,汉王府内。
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朱高煦眉宇间的阴寒。
他听着从北平快马送来的密报,胸膛剧烈起伏。
“好,好得很!我那大哥,倒是寻了个好帮手!”朱高煦猛地将密报拍在案上,眼中厉色一闪,“父皇刚息怒,他便急着逞能,正好给了我们由头!”
“王爷,”心腹谋士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太子此番毕竟解了燃眉之急,未失圣心。若此时动作过大,恐引陛下猜疑……”
“猜疑?”朱高煦嗤笑一声,“就是要让父皇猜疑!明刀明枪自然不行,暗处的刀子才要命。传令周礼,那些准备好的‘料’,该撒出去了。”
朱高煦从密匣中拿出这本《劾诏狱罪臣林墨滥用邪物、毁伤龙脉疏》又翻看了一遍,递给那心腹道:“将此疏六百里加急送到周礼手上。还有,让我们在锦衣卫里的人动起来,给我死死盯住东宫和诏狱!只要他们露出一丝破绽……”
北平,暗流骤起。
不过两三日功夫,工部衙门、茶坊酒肆间,便悄然流传起一些窃窃私语。
“听说没?太子爷为了保住位置,不惜重金收买了工部好些人……”
“何止啊!那解决渗水的法子,据说是用一个关在诏狱里的罪臣想出来的!妖言惑众!”
“罪臣?我的天,那不是亵读龙脉吗?”
流言如毒蔓,悄然滋生。
早朝。
督察院右都御史高翼,便在早朝时手持玉笏,昂然出列,声音洪亮却字字如刀:“臣,弹劾诏狱罪臣林墨!其人以石灰烈火灼伤地脉,此非正道,惑乱祖宗工制,有伤国法体统!长此以往,恐非国之幸事!”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汉王一党的官员纷纷出言附议,要求严查。
原本中立的官员也面露忧色,交头接耳。
一时间,朝堂之上,议论纷纷。
但谁都清楚,议罪的是林墨,实际上矛头对准的是太子。
就在此时,太子派的中坚力量,翰林院侍讲杨士奇,缓缓出列,先向御座上的朱棣躬身一礼,而后转向高翼:“高御史忠心可嘉,然所言,卑职以为有失偏颇。”
他顿了顿,接着道:“其一,言‘擅用’。当时地基渗水,龙脉震动,陛下盛怒,限期十日,工部束手。此乃十万火急,关乎国运之大事!太子殿下临危受命,居中调度,于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寻策解困,何错之有?莫非坐视工程停滞,龙脉受损,方为恪守成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