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林墨所立军令状时日已到。
奉天殿地基前,气氛凝重。
以周礼为首的工部官员们板着脸,仔仔细细地查验着每一寸土地。
铁钎插入,触感坚实均匀。
水准测量,平面平整如镜。
昔日浑浊的泥潭,此刻已是干爽坚固的基底,莫说渗水,连稍深的湿痕都难寻觅。
就连那老天爷,好象也帮着林墨,罕见的春雨绵绵,居然突然放晴。
周礼的脸色,随着查验的深入,从强装的镇定逐渐变得惨白,最后已是面无人色。
他想在边角处找出些许遐疵,却终究一无所获。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周礼喉咙干涩,磨磨蹭蹭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句干巴巴的话:“恩…地基…确已稳固。林主事…此法…别出心裁,竟…竟有奇效。”
验收通过,工地众工匠与下层官吏也开始欢呼!
许多人自发地向林墨表示祝贺,感激他不仅解决了技术难题,更挽救了他们可能被牵连的性命。
几乎就在验收刚毕,汉王府的信使已悄然而至。
密信中,朱高煦的怒斥如毒鞭般抽在周礼心上:“……蠢材!区区一罪囚都拿捏不住,反让其立此大功,尔等皆酒囊饭袋乎?!”
羞愤!沮丧!恐惧!
周礼猛地从怀中掏出林墨那份军令状,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刺啦”一声将其撕成两半,再狠狠揉碎,仿佛想将这份见证他失败的耻辱彻底抹去。
与周礼的愤怒形成冰火两重天,王景慎早已激动得老泪纵横,对着皇宫方向连连叩首:“皇爷圣明!太子爷英明!苍天佑我大明!”
他快步穿过忙碌的工地,胸中激荡着难以抑制的感激之情,恨不得立刻握住林墨的双手道谢。
可当他掀开帐帘,看到林墨歪在竹制躺椅上,脑袋偏向一侧,薄毯滑在脚下,唇角还沾着些许干涸的墨渍。
王景慎轻轻拾起滑落的薄毯,重新为林墨盖好。
“唉,整整五天五夜,太累了!”
“是该找个人,好好伺候他了!”
正在东宫焦急等待消息的朱高炽,很快通过王景慎得知详情。
终于,朱高炽那张胖脸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提笔感叹道:“险之又险!幸甚至哉!林墨此人,定要保住!孤,要重重赏他!”
说罢,在林墨名字旁,又写下一个大大的“好”字!
皇帝行宫。
朱棣正在批阅奏章,心腹宦官亦失哈轻声来到他身边,低声禀报着工地的最新进展,以及林墨的表现。
“哦?积水已退,地基稳固?”朱棣放下朱笔,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他虽不通具体工法,但深知那渗水问题之棘手,竟真被一个诏狱中的囚犯,用那闻所未闻的“氧化铝”、“二氧化硅”之法给解决了。
“稳了,前后拢共不到七天时间,比皇爷要求十日之期,还提前了三天。”
朱棣嘴角噙出笑意:“是个人才!”
亦失哈道:“胆子也着实不小。”
朱棣嗯了一声,停下朱笔问道:“怎么说?”
亦失哈欠身道:“渗水问题,工部集结天下能工巧匠真的解决不了吗?奴才看未必。”
朱棣凝视着亦失哈,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亦失哈沉声道:“能为皇爷修筑万世基业者,自是天下顶尖的工匠。可这些人,个个被龙脉缚住了手脚,畏首畏尾。唯独那个林墨,倒真有几分破釜沉舟的胆色!”
朱棣恍然,淡淡一笑。
象他这等马背上得天下的雄主,岂会真在意什么虚无缥缈的龙脉?
建文帝的龙脉,不照样被他一刀斩断!
所谓风水,不过是用来敲打群臣的权杖!
在他眼中,唯有能劈开困局、缔造实绩的利刃,才值得他另眼相看!
此子不仅有才,能在七年牢狱之灾后依旧保持如此清淅的思路和卓绝的见解,其心性也非同一般。
当初解缙推荐他,看来并非虚言。
更重要的是,此人似乎与朝中各方势力并无瓜葛,一个在诏狱里关了七年的“孤臣”,用起来,或许比那些盘根错节的朝臣更让人放心。
“继续盯着。”
朱棣挥挥手,亦失哈悄然退下。
诏狱。
林墨已经在心中把洪寿骂了一万遍。
洪寿这死胖子,终究是骗了他。
说什么只要解决了渗水问题,就能免去他的牢狱之灾。
结果呢?
十日之期刚一结束,他就被带回了诏狱,继续关押起来。
妈的,说好的香车美女呢?
全都是骗子!
林墨正在吐槽,就听牢门“咯吱”一声,再次被打开。
这次进来的,不再是披着斗篷的死胖子“洪侍郎”,而是两个气息精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林墨心中猛地一沉。
好家伙,卸磨杀驴是吧?
为首的一名锦衣卫面无表情:“林墨,奉上谕,提审。”
没有多馀的废话,林墨被带出牢房,穿过幽深曲折的信道,却没有前往熟悉的审讯室,而是被带入了一间相对“干净”的囚室。
这里虽然依旧简陋,但石床上有干净的铺盖,甚至还有一张小桌。
“在此候着。”
锦衣卫将他推进去,锁上门便离开了。
这反常的待遇让林墨惊疑不定。
是死刑前的最后一餐,还是事情出现了转机?
他并不知道。
转眼过了三天。
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每天好吃好伺候,就差送两个女人进来。
到了第四天,一个宣旨太监出现在牢门外,林墨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罪臣林墨接旨。”
“罪臣领旨。”
“上谕:原工部营缮司主事林墨,所献工法确有实效,然其身负罪愆未明,功过尚需斟酌。着其暂居诏狱,以待后察。钦此。”
太监的声音尖细而冰冷,没有任何感情。
暂居诏狱,以待后察?
林墨愣住了。
明明立功了,都得到皇上认可了,为何还不放他?
这洪侍郎的能量,看来也有限得很。
或者说,这根本就是另一场更精心设计的圈套?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林墨。
在这皇权至上的时代,技术、才能,在绝对的权力和猜疑面前,似乎如此不堪一击。
他沉默地叩首谢恩,心中却已波澜不惊。
七年的牢狱,早已磨平了他对“立刻获释”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