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见这胖子员外郎言辞恳切,不似作伪,心中疑虑稍减,但七年的牢狱之灾,让他不敢轻易信人。
他眯着眼打量对方:“洪侍郎?既是工部同僚,当知此地是诏狱,你私会钦犯,就不怕惹祸上身?”
朱高炽苦笑更甚:“事急从权,顾不得那许多了。若林主事能献上良策,解此危局,我……我洪寿拼却这身官袍,也定会向朝廷陈情,力保林主事戴罪立功,重见天日!”
“戴罪立功?”
林墨嗤笑一声,心道这死胖子到底还是认准他与解缙结党有罪,不过他不在乎这胖子能不能保他,他在乎的是“地基渗水”。
作为一个建筑博士,项目经理,提到自己的专业,马上勾起了他的兴趣。
虽然前世看图纸看到想吐,但穿越之后,林墨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食之无肉,弃之有味”。
“图纸带了吗?”林墨站起来问道。
朱高炽一愣,随即大喜,连忙看向王景慎。
王景慎会意,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卷被油布包裹的图纸,小心翼翼地展开,铺在牢房内相对干燥些的地面上。
火把昏暗的光线下,林墨凑近图纸,问道:“就这几张?”
朱高炽与王景慎对视一眼,同时点头。
林墨没再多说什么,只扫了几眼,他凭借现代建筑学的深厚功底,立刻就抓住了问题的内核。
“一味加厚防水层,只想着堵?这地下是流动的潜流,压力不小,你们堵得住一时,堵得住一世吗?这就象治水,鲧用堵,失败了。禹用疏,成功了。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林墨语速飞快,手指点在图纸的几个关键位置上:“看这里,还有这里,土质明显不同,是古河道残留的沙土层,透水性极强!你们在这些地方夯得再实,水也会从侧面和下面渗过来!”
朱高炽听得暗暗称奇。
工部那些老工匠和官员争论了数日,各种玄乎的风水地气说了一堆,却从未有人如此清淅,一针见血地指出地下土质结构和潜流的问题。
朱高炽心中顿时燃起巨大的希望,身体不自觉地前倾:“请……请林主事明示!该如何‘疏’?”
林墨也不藏私,用小拇指甲在图纸旁边的空白处画了起来。
“第一,明沟导流。在基坑外围开挖更深更宽的排水渠,先将地表和浅层积水引走。”
“第二,也是关键,排水盲沟!”
林墨在基坑底部和侧壁的图纸上画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线:“在这些位置,开挖深沟,不要回填土,而是填入碎石、粗砂,形成地下水的导流信道。将这些盲沟连接起来,导入几个更深的集水井中,再用水车或人力日夜不停地将井水排出。如此,方能从根本上降低地下水位,让地基变得干燥。”
朱高炽虽然不是太懂,但总觉得对方说的大有道理,听得连连点头。
王景慎同样不懂工程,但见太子如此神态,也知此法必然高明。
“可是……”朱高炽想到一个难题:“即便地下水位下降,那已浸水的松软地基,如何快速稳固?十日之期,转瞬即逝……”
“这就是第三点,材料固基。”
林墨目光一闪,抛出了他的“化学”方案:“需要大量生石灰!”
“生石灰?”朱高炽和王景慎又是一愣。
“对!”林墨解释道,“生石灰遇水会剧烈反应,发热、膨胀。将其填入关键局域的深坑或与土壤混合,其一,其产生的高热可蒸发大量水分,加速干燥。”
“其二,反应后生成的熟石灰会与土壤中的二氧化硅、氧化铝等发生反应,生成具有胶凝作用的物质,能显著增强土体的强度和稳定性,这叫……‘以阳燥之火,克阴湿之土’。”
林墨最后用了一句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玄学话语进行包装。
朱高炽彻底折服了!
这不仅仅是“疏”的理念,更有立竿见影的“固”的手段!
思路清淅,方法具体,甚至考虑到了材料特性与天地阴阳之理。
这林墨,果然是身怀绝技的奇才!
解缙没有看错人!
“妙!妙啊!”
朱高炽激动得差点站起来,他紧紧握住林墨的手:“林主事真乃神人也!有此三法,渗水之困必解!你且放心,我这就去安排,所需物料、人手,即刻调拨!你……你且再忍耐几日,我洪寿说话算话,必设法救你出去!”
林墨拍了拍手,半开玩笑道:“图纸就这几张,也给不出更详尽的办法了,能否做成,就看洪侍郎的本事了。”
朱高炽向林墨躬身施礼,在王景慎的搀扶下站起身,重新披上斗篷,走出了牢房。
看着洪寿那肥胖的背影,林墨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简单的技术求助,这是一场政治赌博。
太子一系在工程上遭遇重大困境,竟派这胖子侍郎前来,找他这个钦定囚徒寻求对策。
可以想见,若在皇城根基初立之时便出现如此纰漏,其后果将极为严重:这不仅是太子个人的重大失职,更将动摇国之根本,为天下人留下非议朝廷的口实。
如今任何工程纰漏都会被政敌放大为党争利器,在这储位争夺的白热关头,太子党确实已别无选择。
而自己这个身陷囹圄的工部主事,既是可用之才,又因株连下狱,用起来反而少些顾忌。
成了,是太子识人之明。
败了,也不过是个罪臣妄为。
至于,这位洪侍郎许诺要将他救出的话,林墨根本没当回事,这些个官员,嘴里有实话的不多。
与此同时,在诏狱幽暗的信道尽头。
王景慎扯掉假胡子,低声问:“太子爷,何不直接亮明身份,谅他不敢不从?”
朱高炽缓缓摇头:“不可。一来,莫要吓着他,孤要听的是真话,不是逢迎之词。二来,此事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王景慎欠身道:“汉王虽已就藩乐安,可这京城里,多少双眼睛还盯着呢!太子爷所虑极是!”
朱高炽快步走着,低声对王景慎吩咐:“快!立刻以你的名义,通过可靠的人,调集石灰、碎石,招募绝对信任的工匠,按林主事之法,连夜施工!”
“是,殿下!”
与此同时,
诏狱更高一层的阴影回廊中,一道威严的身影将下方的一切尽收眼底。
永乐皇帝朱棣负手而立,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太子……
果然来了!
是为了救你的大伴王景慎?还是为了保你的储位?亦或是真为了这大明的江山?
朱棣想起刚刚接到奏报,汉王高煦已经前往山东乐安就藩。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太子秘密探监一个因“党附”而入狱的罪官……
朱棣的眼神明灭不定,心中暗道:也好,就让朕看看,以十日为期,这个被解缙称赞、让太子不惜冒险探监的林墨,究竟是真有经天纬地之才,还是又一个夸夸其谈的狂生。
他没有现身,如同潜藏在深渊里的真龙,悄然转身,消失在黑暗的甬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