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五年,公元一四一七年。
紫禁城筹建工地。
连绵的春雨,将巨大的地基坑变成了浑浊的泥潭。
更致命的是,因地势与潜流,积水多日不退,反而愈发汹涌,甚至冲垮了一处新筑的夯土墙。
钦天监急报:
地基进水,已扰动京师龙脉,恐唯国运不利!
“废物!一群废物!”
永乐皇帝朱棣的怒吼声如同惊雷。
一把将工部的奏报摔在地上,鹰隼般的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臣工。
“朕将万年基业托付尔等,竟弄成这般模样!龙脉若有损,你们谁担待得起?!”
殿内鸦雀无声,无人敢抬头。
主持修建的工部右侍郎,已经被打入刑部大牢!
负责监工的东宫太监王景慎,更是面如死灰,伏地瑟瑟发抖。
他是太子朱高炽的“大伴”,此项工程,表面由工部负责,实则由太子在幕后居中调度。
这本是太子展现治国之才、树立威望的良机,如今却闹出这般纰漏,所有矛头顿时直指东宫!
朱棣的目光果然落在了太子身上。
朱高炽体型肥胖,此刻跪得艰难,额上满是冷汗。
“太子,你有何话说?”
“儿臣……儿臣督办不力,请父皇治罪!”
朱高炽叩首,声音带着徨恐与自责。
朱棣冷哼一声,怒火更炽:“治罪?治你的罪,水就能退了吗?龙脉就能安稳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杀意,森然道:“朕给你们十日!十日之内,若不能解决渗水问题,稳固地基,工部、营缮司相关官员,连同监工太监,一律重处!”
“太子,你回你的东宫,好好思过!”
诏狱。
寒气如刀,灯火昏黄。
林墨在冰冷的石板上醒来。
映入眼帘的不是他熬夜画图的设计院办公室,而是低矮、渗水的石壁,身下是散发着霉味的枯草。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自己穿越成了大明囚徒的事实。
林墨,字文瑾,年方三十,永乐五年同进士出身,工部营缮司六品主事,曾参与永乐大典营造部的编篡工作。
原主是个老实官僚,读书出身,深谙土木之术,却不通官场之道。
七年前,坚定支持朱高炽为太子的大学士解缙,因“私觐太子”、“无人臣礼”获罪,被囚诏狱,牵连甚广。
汉王朱高煦趁机罗织罪名,将解缙一党清洗出朝堂。
他这个小小主事,亦被视作“解缙馀孽”,被朱棣亲自下旨拿问,投入这暗无天日的诏狱。
这一关,就是七年。
“穿越了……开局就是政治犯啊……”
林墨消化着这一切,心头一片冰凉。
太子之争,神仙打架,管我一个六品主事什么事?
根据原主的记忆,汉王朱高煦一直处心积虑要给原主扣上“结党营私”的帽子。
原主虽官阶不高,却是个硬骨头,任凭软硬兼施、屡受酷刑,始终咬紧牙关,拒不承认与解缙结党。
原主确实参与过《永乐大典》的编篡,解缙作为总纂官,二人因公务往来实属正常,怎么也扯不上结党。
林墨心里明镜似的,这根本就是“莫须有”的罪名。
朱高煦真正的目的,是要借此事打击太子一党,根源还在那储君之争上。
反正林墨也想好了,结党的罪名是死活不能承认的。
无论哪一朝的皇帝,最恨的就是朝臣结党,尤其还牵扯到太子。
要知道,永乐皇帝朱棣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一个可以为江山亲征四方,却也能因愤怒诛人十族的皇帝。
他曾以藩王之身起兵靖难,三年血战,夺得帝位。
方孝孺拒绝为其起草登基诏书,被诛十族。
说白了,这是一个狠人。
可能前一秒还和你有说有笑。
下一秒,就能将你给活剐了。
就比如那个刮刮乐纪纲。
想到此,林墨打了一个激灵,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掠过心头。
然而,就在他抬手,仿佛要驱散眼前晦气的瞬间!
异变陡生!
林墨脑海中忽然多出一段模糊的文本:
“天工心印”
“掌握土木、水利、地质结构之基,明其理,通其变。”
“触关键‘技理’之时,自醒相关之识,如星火点亮前路。”
林墨瞳孔微缩。
金手指如期而至。
掌握土木、水利、地基……
正好与他建筑专业的本行完美契合。
“触关键‘技理’之时,自醒相关之识……”
这意味着,系统不会凭空给他一堆用不上的超时代科技树,而是当他接触到某个具体的技术节点,遇到瓶颈或需要突破时,才会“点亮”相关的知识线索。
不够逆天,但……足够实用。
而且,隐蔽!
林墨迅速做出了判断。
这种形式的“外挂”,不会让他立刻变成呼风唤雨的神仙,却能让他拥有在这个时代稳步前行,不断解锁技术壁垒的底气。
更重要的是,它完全内化于自身,表现形式可以是“灵光一闪”、“苦心钻研所得”,极难被外人察觉异常。
还没来得及消化金手指,死寂的牢狱信道,便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紧接着,牢门“咯吱”一声被打开。
两个身影闪了进来。
林墨收回思绪,打眼一瞧,来人并不认识。
前面那人,身形肥硕,披着宽大的黑色斗篷,帽檐压得极低,但行走间自带一种雍容气度,应该是个养尊处优之辈。
后面那人,四十岁上下,面白长须,动作轻捷,象是那胖子的下属。
林墨打死也想不到,这两人正是乔装打扮的太子朱高炽和大太监王景慎。
朱高炽摘下斗篷,声音带着一丝歉意:“林主事,受苦了。”
林墨不以为然,冷笑道:“罪臣一个,何谈受苦?”
朱高炽一怔,再看王景慎,早已面色大变,正要抢上说话,却被朱高炽抬手拦住。
林墨早见惯了这些人变花样、套他话的戏法,今天看样子又是组团来打感情牌了。
“你们就别费心了,我和解缙是清白的,你们就是再来问一万遍,我也是这个话。”
林墨靠在墙上,嘴上叼着枯草,慢悠悠道。
朱高炽叹了口气,很费劲的蹲下身,低声道:“林主事,你误会了,我不是为了解缙的事情而来,时间紧迫,我便直言了。最近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你想必已听闻”
林墨心里一动,这死胖子说的居然不是解缙,看来这次玩了个曲线救国,圈子绕的有点大,肯定不能上他的当,笑道:“我已在牢里蹲了七年,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知道。什么大事?没听说过。”
林墨声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一如既往的视死如归。
因为只有这样,那位永乐皇帝才会相信他刚直不阿,没有结党,才有一线生机。
言毕,牢房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朱高炽被林墨这番连珠炮似的抢白怼得一时语塞,他贵为太子,何曾受过这等夹枪带棒的质疑?
但他天性宽厚,非但没有动怒,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旁边的王景慎可急坏了,额头青筋直跳,尖细的嗓子几乎要压不住:“林墨!你可知……”
“慢着!”
朱高炽再次抬手制止,恨艰难地调整了一下蹲姿,尽量保持与林墨的平视,而不是居高临下。
“林主事”
朱高炽语气诚恳,甚至带上了几分请教的味道:“我乃……新任的工部右侍郎,姓洪名寿。”
然后指着王景慎道:“这位是工部员外郎王福。我等受太子所托,前来拜访。”
朱高炽之所以要隐瞒身份,自然有他的考量。
一来,他听到的关于林墨的才能,都源于解缙的推荐。
如今林墨被关了七年,是心智崩溃了,还是依然有才?
如果他亮明太子身份,林墨会不会因为恐惧或急于攀附,而说出一些夸大其词、投其所好的“解决方案”?以一个“普通官员”的身份请教,最能试出对方的真实水平。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诏狱内必有汉王耳目,若表明身份,此事一旦泄露,汉王立刻会弹劾他“结交罪臣,图谋不轨”。
这不仅救不了林墨,反而会坐实林墨“结党”的罪名,使其被立刻处死,也会给他自己带来巨大的政治风险。
用一个假身份,万一事情败露,尚有回旋馀地,可以说是下属官员私自行为,太子最多是“失察”。
朱高炽定了定神,继续道:“眼下奉天殿地基渗水严重,已惊动圣听,陛下限期十日解决,否则相关人等,皆有性命之忧。本官……实在束手无策,听闻林主事曾参与《永乐大典》编撰,博闻强识,于工程之法亦有独到见解,故冒昧前来,恳请赐教!此非为私利,实为公义,为挽救诸多同僚性命,亦为这万年基业啊!”
王景慎紧接着朱高炽的话音,躬身恳切道:“部里的几位老郎中都说,这等地基深处的暗涌,非寻常堵漏之法能解。若是蒯大师在此,或可勉力一试,可他如今正在南京督建皇城,即便星夜兼程也赶不及。十日之期如利剑悬顶,洪侍郎思来想去,满朝之中唯有林主事曾以巧思化解过类似难题。此番……实在是不得不登门相求了!”
林墨闻言微微一怔。
奉天殿地基渗水?
紫禁城还有这档子事?
林墨闭上眼,脑中浮现出历史上那座他熟悉的紫禁城。
奉天殿于嘉靖年间更名太和殿,殿内金砖铺地,朱墙黄瓦,历史记载说它“气势恢宏,工成无虞”。
靖难之役后,朱棣将北平改为京师,不过数年,他已将旧元大都夷为平地,要在废墟上重筑一座象征“天命正统”的皇城。
这城,不只是宫殿。
它是他夺位合法性的像征,是他要传给子孙、传诸后世的根基。
若皇城初建即渗水塌陷,不仅意味着太子失职,更是“天命不正、国运将衰”的凶兆。
在这样的时代,一场技术事故,就足以牵动皇帝的猜忌、朝臣的党争、宗室的权谋。
不只是工部各级官员,连同内阁、太子、乃至朱棣自己都要蒙羞。
而那位天子,不容任何人让他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