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色来的晚些。
首都西郊的一处部委大院里,褪去了白天的庄重,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
偶有晚归的自行车压过落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更衬得四周宁静。
一栋红砖家属楼的三楼,明亮的窗户里流淌出清雅的钢琴声,是德彪西的《月光》,如流动的清泉,与窗外的月色交相辉映。
书房里,巨大书墙在柔和的灯光下,散发着知识沉淀后的温润光泽。
一架保养得极好的黑色钢琴旁,秦语静静的坐着。
琴声渐熄,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
女人收回了手指,她穿着一身素雅的灰色居家服,款式简单,但面料的质感无声的诉说着主人对生活品质的讲究。
她便是秦语的母亲,人民大学的文学教授,林云樵。
“要不要和妈妈一起弹一曲?”林云樵侧过头,宠溺的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
秦语摇了摇头,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手生了,跟不上您的节奏了。”
“你啊,小时候白教你了。”林云樵站起身,声音温婉。
两个人走出了书房,来到客厅。
林云樵走到沙发旁坐下,端起茶几上的青瓷茶杯,笑道:“还在想刚才播出的那个片子?”
秦语轻轻点了点头。
“要妈妈说,拍得真好。”
林云樵的语气里满是真诚的赞许。
“有股直抵人心的力量,刚才我好几个同事都打电话来,都说没在电视上看过这么动人的片子了,尤其是那个张阿姨,把他们都看哭了。”
秦语听着母亲的夸奖,笑了笑,但也没多说什么。
秦母放下茶杯,目光温柔的注视着女儿:“在想什么呢?是不是觉得,你爸会对它有不同的见解?”
秦语再次点了点头。
她知道,母亲和她的同事们感性的认同固然可贵,但父亲的评价,才真正代表了另一种更严苛,更具权威性的审视。
“那你等他回来吧,”林云樵笑道,“他今晚有个重要的稿子要审,应该会在单位把片子看了,你不是打电话告诉他了吗?”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形清瘦但笔挺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熨烫平整的白衬衫,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怒自威的严肃,但镜片后的眼神却温和深邃。
岁月和学识在他身上交织,形成了一种高级知识分子的文人威严感。
正是秦语的父亲,秦经明。
“回来了?”林云樵站起身,迎了上去,“吃了吗?给你留了饭。”
“在单位食堂吃过了。”秦经明微笑着摆了摆手,换上拖鞋。
他将公文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目光便落在了客厅里一直等着他的女儿身上。
“我们的秦大才女,今天可是让我们编辑部的几位老学究都忍不住夸奖啊。”他走到沙发旁坐下,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
他看着妻子,笑着说道:“我刚在单位看完,还没走出办公室,我们副总编就找过来了,指着电视问我。”
“经明,这片子最后的点睛之笔,是不是你们家秦语写的?这丫头的笔力,真是越来越有你的风范了。”
“而且不止他一个,”秦经明继续道,“好几个老编辑都说,这片子拍得好,写得更好。”
“尤其是最后那句,让劳动者的价值实现,成为时代进步的最好证明,把整个片子的立意,拔高了不止一个层次。”
“他们都说,没想到你这个小丫头,对政策的理解和文本的锤炼,已经到了这个火候。”
听着父亲转述着来自内核刊物里,一众顶级高手们的夸赞。
“不至于,还是片子拍得好,视听语言不能只说文本,应该是我们合作的比较成功。”
秦语说着,可那脸上也不由自主的泛起了一丝浅浅的红晕,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难得的,带着几分小女儿娇憨的笑容。
随后,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爸,那您自己觉得呢?”
秦经明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你自己说说看,你认为这个片子,有没有问题?”
这一句,让秦语冷静了下来。
父亲一直都是这样,夸奖永远只是布局的先手,真正的杀招,总在风平浪静之后。
秦语想了想,坐直了身子,有一个讨论的姿态,说道。
“最近的社论一直在强调,检验改革成果的标准,是看人民群众的获得感,我们正是抓住了这一点,通过最能体现获得感的饭碗这个小切口,来折射时代变革这篇大文章。”
“我认为片子是成熟的,经得起检验。”
林云樵在一旁也添加了进来,她从文艺理论的角度支持女儿。
“老秦,你不能总用写社论的眼光去看文艺作品,电视作品也是艺术,艺术的生命力恰恰在于细节和情感。”
“你看路遥写《平凡的世界》,那里面有高屋建瓴的大道理吗?没有,但孙少安、孙少平两兄弟的奋斗,不就蕴藏了我们这个民族最坚韧的品格吗?”
“《饭碗》也是一样,打动人心的,永远是人本身,而不是冰冷的道理。”
面对妻子的助攻秦经明笑了笑,说道。
“你们说的,都对。”
他点了点头,给予了肯定。
“把技术革新后的评价标准,从生产了多少,巧妙的转移到了惠及于民上,这与高层近期的思路,是契合的。”
他看向女儿,目光中带着赞许。
“所以,这个片子,在当下,是绝对安全的,而且是绝对正确的,甚至可以成为模板的。”
听到父亲如此高的评价,秦语心中一喜,挺直的背也放松了几分。
然而,秦经明话锋陡然一转,提出了一个更高维度的问题。
“但是,小语,你有没有想过,让劳动者的价值实现,这句话的主语是谁?”
秦语一愣,她写的时候,妙语心生,随笔而出,一切如同天然偶的,自认为毫无破绽。
不等她回答,秦经明便自问自答,声音变得深沉。
“是时代,是国家,是工厂。”
“这词汇些组成了工人实现价值的平台和机会,工人通过劳动获得了回报,这个逻辑,在今天看,完美无缺,但五年后,十年后呢?”
“当改革进入深水区,当铁饭碗不再是常态,当一部分劳动者因为种种原因,他们的价值无法在旧有的体系中实现时,你们又该如何讲述他们的故事?你们媒体的立场又该是什么?”
这一连串的追问,瞬间将秦语的一切思绪批驳。
她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秦经明看着若有所思的女儿,缓缓说出了他的想法。
“价值实现,很好,但它更多是外部的评判和结果的赋予。”
“比它更内核、更普世、更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是两个字。”
“尊严。”
“一个人的价值,不仅仅体现在他创造了多少财富,获得了多少回报。”
“更体现在,无论他身处顺境还是逆境,无论他的岗位是重要还是平凡,他都能保有一个劳动者、一个人的基本尊严。”
秦经明的语气没有波澜,可却如同大海般深不见底,淹没了秦语骄傲。
他如同一个大魔王,轻易的碾压了秦语构建的导向逻辑。
不过,这毕竟不是批驳敌手,只是为了提点一下女儿。
秦经明看着女儿,他轻轻给出了自己想法。
“所以,你们的主题让劳动者的价值实现,成为时代进步的最好证明,非常好。”
“但如果想让它走得更远,或许可以思考如何升华为。”
“让每一个劳动者更有尊严的生活,成为我们社会进步的最终目标。”
“尊严。”
秦语喃喃的重复着这两个字,只觉得它们重若千钧。
“那个叫徐载知的年轻人。”
“他用一种近乎野性的直觉,抓住了当下最能引发共鸣的情感密码,回报。”
“他是个天才般的制作者,知道观众想看什么,也知道上面想看到什么,在这一点上,你不如他。”
“但是,小语。”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女儿身上。
“你的优势在于你的理论深度和人文素养。”
“你能看到价值实现,这是你的高度。”
“但你们两个,目前都还没有触及到尊严这一层,这不怪你们,你们还年轻。”
他起身,从书房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关于社会转型期工人问题的研究报告,递给秦语。
“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不是要否定你们的工作,相反,你们这次做得非常出色。”
“甚至,我可以告诉你,这个片子,内核刊物和《日报》应该都会发文支持。”
“但是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说,思想的进步不能停留在某一刻,还要不断的去挖掘,才能保持领先。”
“你们今天用饭碗讲述了获得的故事,那么下一次,当你们面对那些失去饭碗的人时,你们要如何讲述他们关于尊严的故事?”
“这,才是未来十年,你们媒体人将要面临的真正考验。”
“你们不仅给自己挖了个大坑,也给更多的媒体人,挖了一个大坑。”
秦语接过那本沉甸甸的报告,眼神中成功的喜悦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
这一刻,她脑海中又回想起与徐载知合作的点点滴滴。
他的“诡辩”、他的“腹黑”、他的“不疯魔不成活”,以及他在大审片室里那句质朴的“不忘初心”。
那这些问题,他想过吗?
还是如同自己,已经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