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的尘土被马蹄扬起,又在干燥的秋风里缓缓落下。
从虎踞山到河间府,路程不近。
两人晓行夜宿,白天赶路,夜晚便寻一处破庙或是驿站歇脚。
赵晟的骑术在日复一日的行程中变得熟练,从最初需要全神贯注才能稳住身形,到后来已经能分出心神,在马背上进行一些简单的吐纳。
第八日清晨,当远方的地平在线出现一座巍峨的城池轮廓时,孙在庭勒住了马。
“前面就是河间府了。”他的声音在清晨的冷风里显得很平淡,“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之后我们分头行事,找个地方落脚,互不干涉。”
赵晟看着那座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城池,点了点头。
“剩下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必要的时候,我自然会出手。”孙在庭说完双腿在马腹上一夹,那匹黑马便当先一步朝着城门的方向去了,没有再回头。
赵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官道的尽头,才收回目光。
他知道,真正的试炼从现在才算开始。
路聪的第一次任务有教习全程陪同,甚至在关键时刻会出手相助。
而自己从踏入这座城池开始,便要独自面对所有的事情,这确实是比路聪的考核要困难不少。
不过他没有在原地多做停留,也跟了上去。
河间府是水陆要冲,城门口的盘查比寻常州府要严上一些,但对于他们这样看似寻常的行商路人,守城的兵卒也只是例行公事地盘问了两句便挥手放行了。
赵晟走在城内宽阔的青石主街上,街道两侧店铺林立,酒旗招展。
南来北往的客商操着不同的口音,在街边的小摊前讨价还价,一派繁华景象。
他没有去那些看起来干净整洁的大客栈,而是在城西一处鱼龙混杂的局域寻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
客栈的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算盘打得噼啪响,伙计的脸上带着几分市侩的殷勤。
赵晟要了一间最偏僻的后院客房,又要了一桶热水和一些简单的饭菜便不再出门。
他坐在桌前,就着昏暗的油灯,将那柄通体乌黑的乌梢短刺,用柔软的鹿皮一遍又一遍地仔细擦拭着。
接下来的几日,他没有急于行动。
他象个真正的外地人一样每日清晨出门在城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会去城中最热闹的瓦舍在嘈杂的人声里坐上一两个时辰,点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听着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地讲着前朝的演义。
他也会去码头边的酒肆,要一碟茴香豆,两碗浊酒,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听着那些汉子们用粗俗的言语,谈论着最近的工钱和女人的腰身。
他观察着每一个人的气机流转,从那些细微的变化中,分辨着他们的身份、情绪,以及身体的状况。
他的耳朵则捕捉着周围的每一句闲谈,这些来自三教九流、市井百态的声音,如同无数条细小的溪流,在他心中汇聚成一条关于这座城池的河流。
他听到了城中米价的涨跌,听到了哪家的大户又纳了房小妾,也听到了关于盐运分司的一些传闻。
但更多的,他听到的是关于北方的消息。
渭河以北的那片土地,被朔族人占据已有一年多了。
起初从那边逃难过来的人还会带来朔兵烧杀抢掠的消息,可最近几个月这样的消息越来越少。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商人从关口带回来的新见闻。
“朔族人现在不抢了,”一个穿着皮袄,面带风霜的行商在酒肆里,对着同伴压低了声音说道,“他们开始在占下来的地方丈量土地,分发牛种,还开了几个学堂,教那些孩子说他们的话,读他们的书。”
“我上个月去了一趟平原县,好家伙,那城里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就是街上巡逻的兵换成了朔族人,城门口的告示,一半是汉文,一半是鬼画符一样的朔文。”
“听说他们还从咱们这边请了不少读书人过去,帮着他们治理地方,说是要‘以汉制汉’。”
另一个同伴闻言,往地上啐了一口,“一群数典忘祖的狗东西。”
“嘘,小声点。”那行商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了一眼四周,“唉,人总得活下去不是?但是说实话,朔族人给的安家费,可比咱们这边县衙里那点俸禄高多了。”
赵晟端着酒碗,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里。
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初期的劫掠过后,朔族人似乎已经开始了更深层次的归化与统治。
他们不再是单纯的掠夺者,而是想将那片土地真正变成他们自己的疆域。
而大胤的朝廷呢?
赵晟在这些日子的打探中没有听到任何关于朝廷准备渡河北伐,收复失地的消息。
反倒是关于朝中党争,官员贪腐的传闻不绝于耳。
他这次的目标周康在河间府的风评并不算特别的差,然而百姓却不知道这位明面光明伟岸的大人暗地里却在做着勾结朔国,出卖官盐,发国难财的勾当。
赵晟能想象像周康这样的人在如今的大胤官场里绝不在少数。
人心涣散,乱象不止,内忧外患纷飞四起。
这是国之将亡啊……
当晚,回到客栈。
赵晟没有点灯,只是一个人在黑暗的房间里静坐了很久。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他想起了渭河北岸那片早已化为焦土的村庄,想起了那些死在朔兵刀下的乡亲,一股无名的火气在他胸中升腾,却又无处发泄。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蝇击】的招式,他没有催动真炁,只是凭借着肉身的力量。
手中的乌梢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无声的轨迹,搅动着屋内的空气,吹得桌上的灯芯一阵摇晃。
赵晟心中难免有些动摇。
他忍不住去想,这样的大胤还值得去拯救吗?
然而他只有一个立场,没有任何选择的馀地,他是大胤的人,他的血仇需要用朔族人的血来偿还。
他只是恨,恨其不争。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而眼下的大胤恐怕早已被蛀得千疮百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