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赵晟已将盐运分司衙门周边的地形摸得一清二楚。
周康的府邸与衙门相连,守卫森严,正门与后门都有兵卒日夜轮值,府内还有护院家丁巡逻几乎没有死角。
但他还是找到了一个地方。
府邸西侧有一段院墙,紧邻着一条堆放杂物的死巷,墙头种着几株半人高的冬青,枝叶茂密,恰好能遮挡住墙内巡逻护院的视线。
那里是唯一的突破口。
客栈的房间内。
擦拭完乌梢,赵晟将其收回袖中。
他站起身脱下身上那件普通的灰色布衣,换上了一套早已备好的黑色劲装,劲装的料子很寻常,只是颜色能更好地融入夜色。
他又从床下取出一双软底快靴换上,将裤腿用布条扎紧,确保不会在行动时发出任何多馀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了油灯。
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模糊的银灰。
他推开窗户,身形如一只没有重量的夜猫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几个起落便融入了客栈后巷深沉的阴影里。
城西的街道在夜里很安静,大部分的铺子早已上了门板,只有几家酒肆还亮着灯笼,里面传来隐约的划拳声与笑骂声。
赵晟没有走主街,而是穿行于那些狭窄曲折的巷道之间。
他的脚步很轻,软底的快靴踩在青石板上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的身体紧贴着墙壁的阴影,每一次移动都选择在光线最暗的角落。
【五色观】早已悄然运转,眼前的世界褪去了所有色彩,化作一片由无数深浅不一的灰色构成的景象。
远处街角一队打着灯笼的巡夜兵卒正缓缓走来,他们身上代表生机的赤色气晕在灰色的视野中如同几点移动的烛火清淅可见。
赵晟的身体停了下来,整个人如同雕塑般融入墙角的阴影里,连呼吸都放缓了许多。
他等着那队兵卒走远,脚步声与交谈声彻底消失在巷道的另一头才重新开始移动。
盐运分司的府邸很快便出现在眼前,高大的院墙在月光下投下大片的阴影,墙内隐约可见灯火与巡逻护院的身影。
赵晟绕到西侧那条熟悉的死巷,巷子里堆满了废弃的木料和破旧的瓦罐,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他抬头看了一眼墙头那几株茂密的冬青,确认了位置。
他没有急于翻墙,而是在巷口的阴影里安静地等待着。
一炷香的功夫后墙内传来一阵规律的脚步声,一队护院从墙后走过,手中的灯笼光亮在冬青的枝叶间一闪而过。
赵晟在心中默书着。
当数到三百时,又一队护院从相反的方向走过。
巡逻的间隔,一炷香两次。
他继续等待着,直到第三队护院走过,确认了巡逻的规律没有变化,他才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后退了几步,随后助跑,脚尖在墙壁上轻轻一点,身体便如一缕轻烟般向上窜起,双手在墙头上一搭,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落地的瞬间膝盖微曲,化解了所有的力道,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墙内是一片小小的花园,假山与枯树在夜色中呈现出嶙峋怪状的轮廓。
赵晟蹲在冬青的阴影里,侧耳倾听了片刻,确认周围没有异常才开始朝着记忆中书房的方向潜行。
周康的书房位于府邸的后院,是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平日里除了他自己和几个贴身的心腹,外人不得靠近。
赵晟的身形在假山与廊柱的阴影间快速穿行,如同鬼魅。
他避开了两拨巡逻的护院,有惊无险地来到了那座小楼前。
楼内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灯光。
赵晟绕到小楼的背面,抬头看了一眼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
他从怀里取出一截细长的铁丝,在窗户的插销缝隙里拨弄了几下。
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响起,窗户的插销被从内部挑开。
他双手抓住窗沿,手臂发力,身体便如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了上去,从打开的窗户翻了进去。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与墨锭混合的干燥气味。
赵晟在黑暗中站定,适应了片刻才开始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正对着窗户的是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笔墨纸砚摆放整齐。
两侧则是顶到房梁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码放着各类书籍与卷宗。
帐本最有可能就藏在这里。
而这里也是自己原定伏击刺杀周康的场所。
赵晟走到书案前,他没有去翻动案上的那些卷宗,而是先仔细地检查起书案本身。
他的手指在书案的每一个角落轻轻敲击,倾听着声音的细微差异。
没有暗格。
他又将目光投向了那两排巨大的书架。
如果帐本藏在书架上,混在成百上千册书卷之中,想要在短时间内找到,无异于大海捞针。
赵晟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没有急于动手,而是先在书架前缓缓踱步,目光在那些书卷的封皮上一一扫过。
就在他走到书架的尽头,准备转向另一排时,他身后的房门处传来一声门锁转动的轻响。
赵晟的身体停了下来。
他的后背肌肉收紧,整个人如同拉满的弓弦。
门被从外面推开,一道身影走了进来,来人手里没有提灯,动作很轻,似乎不想惊动任何人。
赵晟侧身闪入书架与墙壁之间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那道身影走进了书房,顺手将门重新关上。
他似乎对这里的环境极为熟悉,在黑暗中径直走到了书案前,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亮了案上的油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来人的脸。
那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管家模样的衣服,面容精瘦,眼神里带着几分谨慎。
他不是周康。
那管家将灯火调亮了一些,随后走到书架前,伸手在第三排一本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百通注疏》上按了一下。
书架发出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向一侧缓缓移开,露出了一个隐藏在墙壁内的暗格。
暗格里,整齐地摆放着十几本用牛皮纸包裹的帐册。
管家从里面取出一本,又从怀里取出一支笔和一小瓶墨水,似乎准备在上面添上些什么。
赵晟看着这一幕,眼中光芒微动。
他没有想到,自己苦寻的目标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眼前。
他正准备等待时机,等那管家离开后再动手,可就在这时那管家象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目光直直地射向赵晟藏身的阴影。
“谁在那里?”
管家的声音不大,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悄然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然而等他看过去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只是下一刻,一只手就捂住了他的嘴,一根黑刺顺着后方的力道递出,刺尖无声地没入肋间的缝隙。
“放轻松,放轻松……有些头晕是正常的……”赵晟死死捂住对方奋力想要呐喊的嘴,口中喃喃道。
几个呼吸之后,管家身体的动作停了下来,渐渐失去了呼吸。
赵晟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将对方的尸体轻轻放在地上。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只有桌上的油灯,火苗静静地跳动着。
赵晟看着地上那具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看着从他腋下缓缓渗出在地面上洇开一片深色印记的血。
他却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没有路聪说起过的那种反胃,也没有预想中的所谓负罪感。
他的手很稳,呼吸平顺,心跳甚至没有比平日里快上多少。
这倒是有些出乎预料之外。
他以为自己会迟疑,会恐惧,会象路聪一样在心里反复地咀嚼着这种陌生的滋味,可他没有。
这对于自己来说不是什么好事,这种平静让他感到了一丝莫名的不安。
难道,自己真的是个天性凉薄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