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陆昭一问,汉子差些落泪,忙以袖掩面,含糊应道:“道长说哪里话,今日确是小女出阁之喜,家中…家中自是欢喜,何来悲戚?道长怕是看错了…”
陆昭挑眉,“如此说来,尊翁与尊夫人皆是喜极而泣了?”
汉子如遭雷击。
这道士一直立于门外,怎知内宅事?
他不明白。
但并不防碍嘴硬,连连点头道:“是是,正是喜极而泣!”
陆昭也不戳破,笑道:“既如此,尊翁不妨再笑一笑,让贫道也沾沾喜气!”
那汉子一愣,见他目光灼灼,实在推脱不过,只得咧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陆昭不急不忙取出一面小镜,举在身前,汉子投眼看去,只见镜中人涕泗横流,嘴角抽搐,笑比哭更难看三分,端的一副苦相,哪有半点儿喜色?
当即臊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刚编好的谎话无论如何也撒不下去了。
恼羞成怒之下,压低嗓子,吓唬道:“你这道士,好不晓事!此乃我家私事,与你何干?我劝你莫要多管闲事!再瞎打听,绝活不过明日!”
陆昭闻言笑容更甚:“那真是不巧,贫道天生一副古道热肠,专爱替人打抱不平!无论是谁,兹要看见,定要管上一管!”
“你…”
汉子显然没料到眼前这位气质清和的小道士会说出这般“耍无赖”的话,一时哑口无言。
头一回见这么爱多管闲事的。
陆昭却不管对方如何想的,只道:“尊翁有何冤屈,尽管说来,莫非有人要强娶令媛?”
汉子见他油盐不进,愈发焦躁,连连摆手道:“道长莫要再问!用过膳后,速速离去,切莫留到天黑,不然悔之晚矣!”
陆昭见其态度坚决,心知多说无用,遂不再多言,抬手在青石院墙上轻轻一拂,霎时剌出一道寸许深的巴掌印。
汉子目定口呆,指着墙上的掌印,哆哆嗦嗦,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他家这院墙乃是用上好的青石砌成,坚固异常,便是壮汉用铁锤猛砸,也难砸裂,这道士随手一拍,竟有如此威力!
非人哉?
陆昭拍了拍手,迎着汉子呆滞的目光,淡笑道:“四处奔走,总要通些拳脚。若尊翁执意不言,贫道也只好在贵府叼扰一夜,向旁人打听缘由了。”
中年汉子见这道士不仅洞察秋毫,更有如此骇人手段,知是遇到了高人。
脸色变幻数次,最终长叹一声,如同泄了气的皮囊,侧身让出门路,“道长请随我来,容赵某慢慢道来…”
陆昭颔首,背负藤筐,随汉子步入宅院。
院内虽陈设齐整,仆从穿梭往来,人人面带忧色,行动无声,气氛压抑到窒息。
来至正厅,分宾主落座。
陆昭将藤筐卸下,推到桌下。
即有仆从奉上热茶,茶香袅袅,却驱不散满室愁云。
陆昭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又抓起盘中一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饽饽,狠狠咬了一大口,对坐立不安的汉子道:“尊翁不必顾虑,但讲无妨。徜若有恶霸欺压、邪祟作乱,贫道定当竭尽全力,还你一个公道。”
赵姓汉子见陆昭自始至终举止从容,言语恳切,又想起方才那惊世骇俗的一掌,心中稍安。
他双手紧握茶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沉默良久,仿佛下了极大决心,猛地一咬牙,开口道:“道长勿怪,非是赵某有意隐瞒,实是此事不仅关乎小女性命,更牵连全村安危,赵某…实不敢妄言!”
说着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出根由。
原来,这宋官屯乃属会元国朝奉县所辖,有二三百户人家,多以耕田为生。
汉子名叫赵诚,今年四十有二,因为人乐善好施,邻里乡亲有口皆碑,前些年刚被推举为此地保长。
赵诚祖上曾在朝中为官,后来弃官回乡,经营三代,传到他时已颇有家资,有良田三百顷,牛马驴骡上千,在这附近十里八乡,也算得上顶个儿的殷实之家。
赵诚父母早亡,留下兄弟三个,他排老二,上头有个大哥叫赵实,底下还有个小弟叫赵仁,一向兄友弟恭,团结奋进,哪怕各自成婚,也不曾分家。
但相比两个兄弟子嗣绵延,赵诚就显得有些可怜了,自十八岁成婚,膝下一直无子,求佛拜庙,布善施粥也是无济于事。
足足过了十年,妻子才显怀诞下一女,取名小珩,乳名芸娘,年方十四。
陆昭听了一脸惊讶。
十四岁就要出嫁?
他这个年纪还在漫山遍野地爬树下水,乱窜扑腾呢!
提起女儿,赵诚脸上露出一丝柔软,但很快变为浓浓的苦涩。
他中年得女,打小倍加爱惜,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恨不得把能给的一切都给这个闺女。
赵诚的两个兄弟也都十分爱护这个侄女,视如己出,疼爱不逊其父,包括她的表兄表姐,一家子都喜欢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妹。
可以说,赵小珩自降生起,便是全家上下的掌上明珠。
她也不负众望,从小便乖巧懂事,蕙质兰心,而且十分聪颖,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古诗。
赵家这次张灯结彩,大办喜宴,明面上是要送女出嫁,实则却是有去无回。
“赵某就这么一个独女,平日爱若性命,怎知今天要亲手将她推下火坑,这一去…恐再难还!”
“道长,今日看似喜宴,其实是小女丧礼,明年的今天,就是她的祭日啊…”
讲到此处,赵诚已然情难自已,伏在桌上泣不成声。
旁边伺候的仆从也都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陆昭面沉如水,已然无心吃食。
他早看出事情蹊跷,其中必然有鬼,却不想居然这般离谱。
嫁女好比送死?天底下岂有这种道理?
“赵保长且慢悲伤,究竟是谁如此目无王法,敢行此伤天害理之事!”
赵诚抬袖拭去泪水,正欲开口,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惊慌的低呼:“老爷!老爷!不好了!李、李家的人到了!”
“不是还没到时辰,为何这么早…”
赵诚喃喃,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霍然起身,身子微微颤斗,蓦地回过神来,冲陆昭道:“道长,李家势大,谁也招惹不起,您…您还是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