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细雨绵绵,万籁俱寂。
师徒一行跋涉一天,走得倦了,便找来笆蕉木枝一类搭了个简易的草棚,顶上罩上麻步,用来挡雨遮风。
又取出干燥的旧衣物盖在蓬草上,权当铺垫。
胡乱塞了两口饼子,陆昭头枕黄粱,躺了下来,八虫蜷缩在他身边,皆是昏昏欲睡。
身体上的疲乏其次,主要是心累。
陆昭和小金还好,七蛛却是淌了一路的眼泪,哭得脸都花了,此时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无,很快便沉沉睡去。
相比几个师妹,小金性子内敛沉稳,师祖去世,心里虽也悲痛欲绝,却知道日子还要继续过,懂得抑制自己的情绪。
见师妹睡了,小声问陆昭道:“师父,咱们真要去朱紫国吗?”
对于这个大徒弟,陆昭还是很满意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摇头道:“朱紫国离这少说千里,咱们就算能走到,也不知猴年马月,先走出千泉山再说罢。”
至于再下一步要去哪…
说实话,他心里也没谱。
目前初步打算,是先离开千泉山,然后在附近找个人烟罕至的山沟沟躲起来。
苦修个五七载,等八虫都化形了,自家修为更进一步,再结伴游历四方,寻师求道。
待学成后,就去给师父报仇!
经过一天的思索,陆昭心中已明确一点,那就是要想踏平狮驼岭,必须要找一名真正神通广大的老师。
若只凭他自己闭门造车,哪怕把师祖传下的秘术学出朵花儿来,估计连狮驼岭妖洞的大门都闯进不去!
并非他危言耸听,而是事实如此。
别说是他,就算是二仙山麻姑洞黄龙真人亲自出马,大概率也不是狮驼洞数万妖魔的对手。
更别提青狮、白象二魔主。
一口吓退十万天兵,究竟是何等手段?
陆昭实在无法想象。
而且他要找的老师,手段起码要在魔头之上,否则学了也是白学。
可要找这样一名老师,其中困难无须多言,就算真能找到,人家也未必愿收。
想到这,陆昭神色稍黯。
摸着大徒弟的硬邦邦的脑壳,又看了看旁边睡觉流哈喇子的七蛛,无声叹了口气。
若是有朝一日,你们真能成长到梦里书中那般,能否敌过狮驼岭群魔…
小金不知师父心中所想,以为他又思念师祖,便用红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衣角。
陆昭瞧着大徒弟头上数十只隐有金光闪铄的黑眼珠,忽地想起书里写的那只肩扛铁棒的猴子。
区区一个瘦猴儿,能被叫做“齐天大圣”,一定很有本事吧?
记得那毗蓝婆菩萨还说那猴子曾闹过天宫,应该作不得假。
可惜,不知是几百年后了。
若是能有幸拜入他的门下,得其传授,殓灭狮驼岭群魔应该不在话下…
想着想着,困意上涌,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
……
不知过了多久。
迷迷朦蒙中,陆昭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株老松下,头顶草棚、身边八虫都不见了身影。
突然想到什么,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不疼不痒,遂知身坠梦中。
正欣喜间,抬头猛见一座高山。
好山!但见那:
青松碧桧,绿柳红桃。山禽对语,仙鹤齐飞。诸花千样色,杂草万般奇。涧下有滔滔绿水,崖前有朵朵祥云。真个是景致非常幽雅处,寂然不见往来人!
陆昭呆望半晌,不自觉曳步走进山中。
放眼望去,尽是奇花异景,看得他目不暇接,心中甚为新奇。
自从六岁得了黄粱仙木,做过的幻梦算不上多,却也有个五七回,大都是些光怪陆离之景,往往局于一隅,能这般畅游还是头一遭!
此山如此秀丽,莫不是仙家道场?
这个念头一经升起,陆昭精神一振,不由加快了脚步。
行不多时,忽见前方草木掩映之处有物放光,华如日月。
陆昭心脏噗通噗通跳了起来,忙上前拨开草木,即见一株香桧树前,有一柴草窝。左边有麋鹿衔花,右边有山猴献果。树梢头,还有青鸾彩凤齐鸣,玄鹤锦鸡咸集。
陆昭见状大惊,惊的不是青鸾彩凤,而是那柴草窝里竟然盘腿坐着个老态龙钟的大和尚,只见他:
面如古月朗,鬓似秋霜染。
眉分柳叶藏智慧,目若寒星照大千。
一领神衣飘然体,腰系丝绦乾坤圈。
赤脚而行鸟兽伴,手持经卷自安然。
背后有霞光万道,瑞气千条。
适才他所见发光之物不是旁人,正是这端坐草巢,闭目瞌睡的老和尚!
陆昭瞟了一眼便低头不敢多看,快步上前拜道:“老菩萨,弟子这厢有礼了!”
伏地等了一阵,不见回音,加大嗓门儿有喊了一遍,仍是无人应答。
正忐忑时,一道清淅悠长的鼾声传入耳中。
陆昭一愣,壮着胆子抬头看去,只见老和尚歪着头睡得正香,还不时吧唧嘴,当即愕然。
回过神来,定睛再看两旁,见那些个麋猴凤鸾鸡鹤之类,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乎十分好奇。
陆昭一凛,赶忙低头,保持叩拜的姿势,不敢稍动。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所幸他是在做梦,没有感觉,不然在地上趴了这么久,四肢早已酸麻难耐。
陆昭身子纹丝不动,脑子却一刻不停。
原以为此山玄伟瑰然,定是道家名岳,山中住的必然是玄门天尊道家真人,不成想却是个相貌奇古的老和尚。
不是说西方极乐世界的佛陀菩萨坐的都是莲台么?怎的眼前这位却是个大号的鸟巢…
难道是无人供奉,以致穷困潦倒?
陆昭兀自胡思乱想,草巢里的和尚终于醒了。
只见他打个呵欠,伸个懒腰,嘴里高声唱道:
“身寄浮云巢作庵,香桧树前自安禅。
慧眼能观三界路,玄机暗藏五行间。
口传般若真经妙,点破妖氛释厄先。
莫问此圣名与姓,乾坤一榻对空谈!”
陆昭身子一震,喉头微动,朝上拜道:“我弟子拜见菩萨!”
老和尚似乎没料到还有个外人,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看去,轻咦一声,惊道:“怪哉!小道长,你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陆昭不敢隐瞒,答道:“弟子法号执真,在千泉山摩云观修行,误入宝山,冲撞了菩萨,菩萨物怪!”
孰料老和尚摇手笑道:“我不过浮屠山中一老僧,万当不得‘菩萨’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