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弃婴啼血野径旁,道心慈悲拾入堂。
三清观内授姓氏,黄花为名继玄纲。
赤诚向道性聪颖,寒暑苦修悟性长。
剑术符法得真传,石函经里秘术藏。
年少仗剑走天涯,斩妖除魔正气扬。
邪祟闻风皆丧胆,蚁民感德颂福康。
十年饮冰血未冷,归隐千泉守一方。
左庄疫鬼逞凶顽,暗损真元志如钢。
深山岂隔济世志?忽闻妖氛起苍狼。
忍痛含笑瞒徒辈,独抗魔首斗猖狂。
三光神咒诛妖孽,油尽灯枯躯壳亡。
八十七载无愧怍,冢外松竹守苍苍。
莫道英魂归紫府,且看徒孙续焚香!
……
……
且说陆昭强忍悲恸,依循老道临终遗言,未行繁缛丧仪,只将师父法体以清水净拭,换上一身洁净道袍,于观后竹林僻静处,掘一深坑,小心安葬。
不起坟茔,不立碑碣,仅以一抱黄土复盖,使其与这青山翠竹融为一体。
来于太虚,归于自然。
竹影婆娑,风过处万竿齐咽。
陆昭默然立于微微隆起的土堆前,手中捧着一只朱红酒葫芦,正是师父平日常用之物。
拔开塞子,将其中残存酒液,缓缓倾洒于黄土之上。
酒水渗入泥土,散发出淡淡醇香,恍见师徒昔年对坐论道之景。
八虫环跪四周,犹自啜泣难止。
在他们心目中,师祖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乃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他老人家竟会就此盍然长眠,化作眼前这座低矮的坟丘。
黄蛛泪眼婆娑,喃喃道:“师父,师祖…师祖他定是睡着了,对不对?过几日便会醒来的…”
陆昭没有回答,只将葫芦轻置坟前。
忽然想起师父从左家庄归来,与他对月同饮,又想起这几日师父每到深夜,便独坐自酌,且不再似往日那般浅尝辄止,时常喝的酩酊大醉。
他当时只觉师父或许是劳累,又或许是心中有事,未曾深想,只劝师父少饮几杯。
如今才恍然醒悟。
师父那哪里是贪杯?分明是去左家庄祛除疫鬼时被其阴邪之气所侵,脏腑如焚,痛楚难耐!
是借那酒浆之烈,来麻痹神经,减轻苦痛,为了不让自己担忧,才以深厚法力强行掩盖,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
直至昨夜与苍狼精一场恶战,元气大耗,再无力压制,新旧伤势连同那深入骨髓的邪气一并迸发,这才…
念及伤心处,陆昭心如刀绞,泪落沾襟。
蓦然抬首西望,目光似乎能穿透云雾缭绕的重重山峦,看见了那妖魔盘踞的狮驼岭,胸中霎时翻滚如沸。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师父坟前,指划黄土立誓:“师父,弟子陆昭发誓!必当焚膏继晷,苦修玄功。待得道成之日,一定亲赴西陲,将那八百里狮驼妖岭连根拔起!”
“扫荡群魔,屠尽诸邪,用那青狮、白象的项上头颅,来祭奠您老人家在天之灵!”
“天地共鉴,日月为证,若违此誓,人神共弃!”
誓声震竹,惊起寒鸦数点。
小金见师父情绪激动,恐他悲伤过度,反伤其身,忙敛哀声,以额触地劝慰道:“师父,师祖他老人家已得解脱,登临天界,您还需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要紧,师祖若还在,一定不愿见到您如此伤怀!”
陆昭深深吸了口气,山林间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激荡的心绪稍稍平复。
抬手擦干泪痕,又去往旁边山泉处掬水净面,刺骨的寒意让他精神一振。
而后转身回到师父坟前,整肃衣冠,对着那小小的土堆,恭躬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八虫随之叩拜不止。
礼毕,等陆昭再次抬起头,脸上虽仍有悲戚之色,却已不见彷徨,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决然。
他想起儿时师父常说的一句话:
“道心如竹,遇风愈劲!”
人生在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眼泪流过,擦干便是。
若遇挫折便一蹶不振,非大丈夫所为!
如今师父虽已不在,他却要秉承师父遗志继续走下去,一步一步走到最高,看一看那九天之上究竟是何景色!
师父教悔,言犹在耳,尤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陆昭转身,对仍在啜泣的八虫说道:“徒儿们,都起来罢,该上路了。”
年纪最小的紫蛛抹着眼泪问道:“师父…我们要去哪里?”
陆昭不语,手指东方。
……
……
回到摩云观,陆昭开始指挥徒弟们收拾行囊。
几番波折,观中有用之物不多。
符纸所剩无几,丹药亦不丰裕,法器除了被狼妖煞气污损的铜镜,倒剩了几件,还有最关键的黄粱仙木,都被陆昭随身携带。
考虑到这次是出远门,为了方便赶路,需要轻行简装。
因此陆昭只拣选了些许师父留下的珍贵典籍、几件有纪念意义的旧物,以及必要的干粮饮水,打包成数个简易行囊,其馀杂物皆遗在观中。
临行前,他命八虫将各处门窗一一视图,仔细锁好。
摩云观虽小,终究是陆昭的根。
有朝一日,他一定会再回来!
踏过熟悉到不能再熟的门坎,陆昭最后回头,深深望了眼这座他生活了整整一十六年的小院。
青瓦灰墙,古松掩映。
过往十六载的光阴在他眸中流转:
初学符咒时的笨拙,夜读道经时的困倦,师父手柄手教剑的温厚,与徒弟们的初遇喜怨哀乐、嬉笑怒骂,万千往事,皆沉心底。
下山的路,崎岖而漫长。
九影逶迤东去,相顾无言。
陆昭垂首沉思。
师父让他们离开千泉山,一直往东走,还说朱紫国是个好去处。
可那方人烟绸密、法度森严,他们这群人与非人的组合,去了那里如何立足是个问题。
甚至不用到朱紫国,出了千泉山地界,再往东村落城郭就渐渐多了,人烟一多,难免被人撞见。
乡野之人,肉眼凡胎,见到这些能口吐人言的蜈蚣蜘蛛,八成会将他当成妖道一块捉了,五花大绑送去官府。
到时候怕他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
可若是不向东走,难道往南?
还是往北?
陆昭想得越多,顾虑越多,不禁仰面望天,心下喃喃:
敢问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