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陆昭破天荒起了个大早。
天刚蒙蒙亮,衣裳都来不及穿,便翻身下炕往供堂外跑去。
黄花老道正给祖师敬香,听到动静回头一看,正见徒弟光着膀子溜进来,不由眉头一皱,便要出言呵斥,却听小童一脸兴奋地问道:
“师父师父!你听说过‘盘丝岭盘丝洞’吗?”
老道一愣,眉头紧蹙。
“师父我跟你说,那盘丝洞里住着七个女蜘蛛精,长得一个比一个俊,肚脐眼儿里能吐出鸭蛋粗的丝绳,可厉害了!”
“她们手下还有一群虫子,乌泱乌泱的,数都数不清!她们还爱洗澡,一天要洗三回呢!对了,她们还喜欢踢气球!”
“师父,你会踢气球吗?”
“……”
望着徒弟红扑扑的小脸儿,老道默然无语,一直等陆昭说得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来,才顺手递上茶碗。
趁着他咕嘟嘟灌水的工夫,冷不丁问道:“你昨晚又搂着那木疙瘩睡的?”
陆昭下意识点了点头,抹了把嘴角的水渍,表情疑惑,“师父怎么知道?”
黄花老道顺手接过空碗,取来褂子给徒弟披上,又捋顺起徒弟乱糟糟的头发。
“说说,还梦见什么了?”
一提这个,陆昭顿时精神斗擞,不由分说,将昨夜梦里看到的书里内容绘声绘色讲了一遍。
讲完犹不过瘾,又开始有模有样地扮演起来:
只见他先是扭动腰肢,捏起兰花指,大眼睛扑闪扑闪,脆生生问道:“长老是何宝山?化甚么缘?”
接着挺直腰杆,露出一副悲天悯人之相,五指并拢竖于胸前,唱一声佛号:“我是东土大唐差去西天大雷音寺求经者,适过宝方,腹间饥馁,特造檀府,募化一斋,贫僧就行也!”
蓦地神色骤变,捂嘴娇笑一声,抚掌道:“好好!远来的和尚好看经!妹妹们,不可怠慢,快办斋来!”
遂又双手合十:“多谢女菩萨,善哉善哉!”
……
……
黄花老道看了半晌,雪长的眉毛一抖一抖,神色说不出的古怪。
陆昭演了好一通,额上汗津津的,却愈发兴奋,见老道呆愣愣的不说话,两个眼珠滴溜溜一转,问道:“师父,你可知‘仙人指路’?”
“这…为师不知。”
“嘿嘿!我知道!”
陆昭笑道:“就是两只脚向后用绳子悬在梁上,脊背朝上,肚皮朝下,一只手拦腰捆住,另一只手伸向前,可不就是‘指路’嘛!”
老道瞠目结舌。
“师父,我刚才问的问题您还没答呢!”
“什么?”
“您知道盘丝岭盘丝洞在哪吗?”
老道摇头。
“那唐僧和他的三个徒弟呢?”
老道依旧摇头。
“书中唐僧自称东土而来,许是作者杜撰。当今东土乃是刘汉天下,已传五帝,未曾听说有甚么大唐。”
“至于悟空、八戒、沙僧之流,更是闻所未闻。”
陆昭闻言垂头丧气,瞬间兴致全无。
“原来都是假的…”
见他这副模样,黄花老道面色微动,忽然问道:“徒弟,你说书中有一处濯垢泉,原是上方七仙姑的浴池,后被蜘蛛精霸占…可是这两个字?”
说着取来纸笔,写下“濯垢”二字。
陆昭瞟了一眼,点头如捣蒜。
“正是!”
黄花老道见徒弟语气笃定,眼皮一耷,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沉吟良久,叮嘱道:“执真,日后除了为师,决计不可将梦中之事说与外人,记住了么?”
“这是为何?”陆昭挠头。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现在只管听命便是。”
陆昭好奇心起,但见老道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只得乖乖点头。
“知道了。”
……
……
午后,阳光明媚。
庭院中,一老一少对坐论道。
黄花老道展开《道德经》,对陆昭道:“今天我们讲第八章,上善若水。”
“师父,何谓‘上善若水’?”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老道执壶注盏,将茶盏推至陆昭面前。
“童儿,你看水入杯盏,遇方则方,遇圆则圆,此即‘上善若水’,但‘道’比水更为玄妙。”
“便如这风儿,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拂动柳梢;无色无形,却能让春草自发,使燕雀自鸣,道亦如此。”
陆昭若有所思,片刻又问:“何为‘不争’?”
老道面露欣然,微微颔首,反问:“徒弟,你常在山中耍顽,可见溪水争高否?”
陆昭认真想了想,然后果断摇头。
老道笑言:“水往低处走,反得众流归附。你与万物争,便如掌中握沙,握得越紧沙愈流。你若学水不争,反成江海自聚千溪。”
“正如经云:‘夫唯不争,故无尤。’”
陆昭迷迷懵懵。
“师父,你总说‘大道无为’,又是什么意思?就是躺着不动吗?”
“为师这么说,你可明白?”
陆昭捏着下巴,似懂非懂。
老道也不着急,又指向檐下一角。
“你再看那蛛网,虚若无物,却能承露接虫,此即‘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陆昭抬头看向檐角,目光落在蛛网中,当即一亮,忍不住叫道:“师父你瞧!那网上正好有七彩蜘蛛!跟那书里写得一模一样!”
黄花老道吃了一惊。
定睛一看,果真如此!
只见那蛛网上,七只色彩斑烂,仅有黄豆粒大的蜘蛛并排紧挨,脑袋齐齐朝向师徒二人,也不吐丝,一动不动地趴着,好象那私塾里听得入神的学童。
就在他愣神的工夫,陆昭又叫道:“师父!那条金蜈蚣也来了!”
黄花老道循声望去,正见墙蹲砖缝旁,趴着一条巴掌长的多目金蜈,此刻迎风摇头摆尾,如痴如醉。
见老道看来,竟将前半身子立起,学着人的样子作揖下拜,叩首不已。
陆昭看得好笑,不禁用拇指捻着食指中指,口中啧啧作唤犬之声。
他本是戏谑之举,谁知那蜈蚣象是听懂了,爪足攒动,竟真一点点爬了过来。
陆昭见状,扭头冲老道咧嘴乐道:“师父,您老坐而谈玄,不施虫蚁,这些个蜈蚣、蜘蛛却不召自来,是不是也是一种‘不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