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师父!你猜我捉到了什么!”
陆昭一路翻墙跃梁回到观里,师父黄花道人刚送走一拨香客,面上和颜悦色,闻声转身,见到这皮猴子,老脸蓦地一沉。
“道门清净之所,你这小童袒胸露乳,成何体统!为师问你,桩功练完了么?”
“练完了!练完了!”
陆昭随手扯了片麻布遮住上身,笑嘻嘻地抖了抖衣团,昂首挺胸道:“师父且慢动口!待会儿见了徒弟手里这物,说不定还要夸我哩!”
黄花老道不置可否,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昭满脸傲然,扯住衣角,手绢似的一甩,只听“啪嗒”一声,一条金蜈蚣直挺挺落在地上。
黄花老道轻咦一声,两条雪白的长眉不自觉抖了抖。
“恩?”
陆昭等了半晌,不见动静,低头一瞧,见那蜈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不由慌了神,叫道:“坏了!许是憋得太久,给闷死了!”
说着便要伸手去戳,却被黄花老道一把揽住,“别碰!”
陆昭抬头看了眼,见师父神色少有的郑重,与平日的慈祥判若两人,心下一紧,小心翼翼唤了声:
“师父?”
黄花老道不言,端详良久,无奈叹气:“我的好徒弟,你这是给为师带回来一只蜈蚣精啊!”
蜈蚣精?妖怪!
陆昭闻言一愣,不惊反喜,两眼直勾勾盯着躺尸的金蜈蚣。
“师父说这蜈蚣是妖怪?”
“然也。”
“太好了!我还没见过妖怪呢!”
陆昭欢呼一声,又要伸手去摸,却被老道严厉的目光扎得缩了回去。
“童儿不识好歹,此獠剧毒,沾之即死!”
陆昭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撇了撇嘴,嘟囔道:“师父少唬人,又不是没摸过……这怎么看就是只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的蜈蚣嘛,还是只死蜈蚣!”
“除了颜色有点怪,多长了十几只眼……哪里像妖精了?”
他心目中的妖怪,应该象画本里写得那样,青面长牙,三头六臂,凶神恶煞,吃人不吐骨头!
而眼前这条金蜈蚣,大不过巴掌,一板砖下去就成浆糊了,也配叫妖怪?
黄花老道哑然,懒得与这小儿辩嘴,淡淡道:“谁说它死了?”
陆昭道:“动都不动,可不就是死了!”
黄花老道摇头,“它没有死,而是装死。不信的话,你用火烧它试试。”
“好!我这就去!”
陆昭从善如流,起身就要去供堂。
这时,只见那金蜈蚣身子一颤,竟奇迹般地“死”而复苏,开始没头苍蝇似的原地打转儿。
见此情形,陆昭眉开眼笑,拍手连连叫好:“师父你瞧,它又活了!”
黄花老道丝毫不觉意外,点了点头,“山里的东西活得久了,诞灵智,通人性,便可称之为‘妖’,这蜈蚣便是如此。”
“它能听懂咱们说的话?”
“或许吧。”
“那它为何不逃?”
“大抵是被观里的香火气镇住了,又或是生性胆小,比较怕生。”
“原来如此…”陆昭若有所思。
“诶徒弟,你这是做甚?”
“拍死它啊!”
陆昭手持青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听东边山寨的李大哥讲,这‘鸡无六载,犬不八年’,就是说这养鸡不能超过六年,狗不能超过八年,否则就会通识人性,成精作怪,反妨其主。”
“这金蜈蚣既然能听懂人话,今天我若把它放跑了,等它日后成了气候,定要回来找我报仇,到时候我可打不过他,只能防患于未然咯!”
“一派胡言!”
黄花老道听完鼻子都气歪了,指着地上的蜈蚣道:“这蜈蚣虽说是妖,却一身清气,不曾害人,与山中草木何异?上天有好生之德,它既没招你又没惹你,好端端躲在石缝里酣睡,你无缘无故将它捉来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喊打喊杀?执真,忘了为师以前是怎么教你的!”
见老道发火,陆昭忙低下头去。
“师父息怒,徒弟知错了。”
“知道错了还不把手里的凶器丢掉!”
“哦…”
见到陆昭把青砖抛到一旁,黄花老道面色稍霁,将徒弟拽到身前,摸着他的头道:“执真啊,你还小,不能明辨是非善恶,为师不怪你,以后遇事务必三思而后行,切勿鲁莽。”
陆昭乖巧眨眼,问道:“师父,你的意思是,这蜈蚣是个‘好妖怪’咯?”
“可以这么认为。”黄花老道笑了,拍了拍徒弟的肩膀,“你瞧它,多可怜呐!”
陆昭盯着脚边转成陀螺似的金蜈蚣,点了点头,眼中露出几分悲泯。
他看出来了,这蜈蚣大概是个傻的。
“那我这就把它放回去!”
“去吧,记得别用手。”
黄花老道嘱咐一句,望着小徒弟远去的背影,面露欣慰。
半炷香后。
“师父,我回来了!”
老道走出供堂一瞧,陆昭大摇大摆走了进来,金蜈蚣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你怎的又把它带回来了?”
陆昭无奈摊手,委屈道:“这可不能怨我!我把它放回原处,是它一直跟着不走!”
老道皱眉,“既如此,再放远些。”
又半炷香后。
“师父,我又回来啦!”
老道一眼又瞧见陆昭脚边的金蜈蚣,不待开口,后者便抢先告状道:“师父,我可是完全按照您的吩咐干的,这蜈蚣死活赖着不肯离开,甩也甩不掉!”
“我劝它也不听,又不能来硬的,徒弟无能,还是您老亲自出马吧!”
那金蜈蚣闻言,似乎是害怕再被撵走,肢足攒动,一溜烟儿钻进小院角落的墙缝儿里,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黄花老道见状,也是无可奈何,甩袖不再强求。
“罢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
……
傍晚,暮色四合。
用过晚膳,陆昭早早脱衣上炕,抱着从山沟里挖出来的木疙瘩。
很快,困意如潮水般袭来。
陷入梦乡的前一秒,还回味着昨夜乘坐铁鸟翱翔天际的奇妙滋味儿。
不知过了多久。
等他再次睁开双眼,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条案前,四周昏沉沉的,只有桌角的灯烛散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
陆昭看了眼那烛台,伸手摸了摸,非铜非铁,不如玉璧沁凉,远比石头轻快,不知是什么材质。
灯罩薄如蝉翼,内悬拳头大的明珠一枚,无火无油,甚是神奇!
陆昭见猎心喜,戳弄了半天,发现烛台底部有一旋钮,往左或右轻转,即可变换颜色明暗,心中直呼不可思议。
昊天在上!
三清祖师家的灯烛也不过如此了吧!
耍弄一阵,陆昭目光被条案正中一本摊开的书籍吸引。
书页上满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一撇一捺极为工整,象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十分简约,有些象秦隶,又有些象汉草。
明明师父从未教过,陆昭却仿佛生而知之,目光所及,其义自现。
若换做平日,似这般杂书,除非师父要求,不然便是摆在眼前他也懒得瞧。
可今次不知怎的,两眼一触便拔不下来。
盯着页顶的一行黑字,不自觉念了出来:“第七十二回,盘丝洞七情迷本,濯垢泉八戒忘形……”
何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