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陆昭揉了揉眼,面前是一张慈眉善目的老脸。
“师父…我…我这是在哪儿?”
年逾古稀的黄花老道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将手中点燃的香烛往徒弟鼻前一撩。
陆昭猝不及防,猛吸了一大口,被劣质的烟火气呛得涕泪齐流,咳嗽个不停:
“咳咳咳!师父你干嘛!”
黄花老道板起脸来,沉声道:“快起来,勿要误了时辰!”
陆昭闻言一个激灵,全想起来了,小脸紧巴巴皱成一团,捂着干瘪的肚子叫道:“师父,我饿~”
“饿就忍着,谁教你晚起。”
黄花老道不苟言笑,伸手将小徒弟一把提溜起来,“做完早课再用膳不迟。”
时年六岁的小道童眼珠骨碌碌一转,扯住师父的袍袖,舔着脸道:“师父,徒弟刚才做了个怪梦,您可知我梦到了什么?”
黄花老道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意思是有话快讲。
陆昭嘿嘿一笑,擤了擤鼻子,在师父嫌弃的目光下踮起脚尖,尽力凑到师父耳边,小声道:“我梦见我长大了,被一只很大的铁鸟托着在天上飞!那铁鸟老大了…足有这么大!”
说着,他张开双臂比比划划。
忽觉不对,捏着下巴摇了摇头,“不,不是托着…好象被那铁鸟吞进了肚子…对!就是肚子!”
陆昭眼睛一亮,兴奋起来。
“那铁鸟肚子里有一排排凳子,两边还嵌着一块块方形的透明石头!坐在里面,就能看见天上的云彩!”
“不止我一个,还有很多人都被吞进了肚子!我记得他们都叫那铁鸟…”
“飞鸡!”
陆昭小脸涨得通红,两眼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望着老道,“师父,您见过‘飞鸡’吗?”
黄花老道面露不虞,摸了摸徒弟的额头,这才松了口气,叱道:“甚么‘飞鸡’、‘走鸡’,你这小六龄童,休要胡吣!抓紧穿衣洗漱!若再拖延,仔细你的皮!”
见师父发威,陆昭打了个哆嗦,不敢再问,三两下穿好衣服,拎上木盆一溜烟儿窜了出去。
黄花老道望着小徒弟慌不择路的背影,将香烛插进炉中,对三清画象恭谨拜了三拜。
临出门前,扭头瞥了眼榻角徒弟昨日上山拾柴捡回来的方木疙瘩,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
……
洗过脸刷过牙,陆昭盘膝坐在蒲团上,脊直、肩张、头正中,双手抱于脐下,舌抵上腭,双眼微眯,开始例行公事。
净身后首要净心。
所谓净心,便是放空杂念,默念三净咒,即净心、净口、净身三咒。
陆昭自打记事起就被黄花老道收入门下,早把三咒记得烂熟,说是倒背如流也不为过。
念完三净咒,便是诵经环节。
这一环节也很简单,就是大声诵经,老道念一句,陆昭跟一句,为的是修身养性,悟道明理。
今日诵的是《太上清静经》,经曰: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说实话,陆昭听不太懂。
读到一些佶屈聱牙的字节,时常会闹笑话,黄花老道却鲜露愠色,只摸着他的头笑道:“经读百遍,其义自现。”
诵经后再是诵三清宝诰,赞颂祖师仙真,志心皈命。
最后则是每天一遍的发愿立誓。
摩云观虽是深山小庵,观中止有他师徒二人,该有的流程却一样不少。
此为礼数。
礼不可废。
黄花老道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们这些道众说什么做什么,天上的三清祖师都看得一清二楚,不可稍有怠慢。
陆昭是个弃婴,在六年前的寒冬腊月里被老道捡回了道观,拉扯至今,两人名为师徒,实为父子。
因此他平日里虽然顽皮,却对老道的教悔十分上心,哪怕再不情愿,每日做功课时都会一板一眼,努力做到心无旁骛,不敢松懈分毫。
做完早课,陆昭便迫不及待脱下道袍,换上一绺儿短打,来至院中晨练。
他年岁尚小,气血不足,不能锤炼得太狠,容易伤及根基,不利成长,因此老道只教了一门名为“乾坤八法桩”的桩功,叫他每日站上半个时辰。
《乾坤八法桩》分为内功和外功。
由于陆昭太小,不识经络脉象,黄花老道只传了他外功的几式站桩,分别是灵猿抱丹、金龟练日、孔雀开屏以及鹤亮银翅。
陆昭对道藏经典不甚感冒,却对练功很感兴趣,且颇具天赋,没用多久便将师父教的尽数掌握,每日躬行不辍,乐此不疲。
若是不老道严令禁止,不让多练,他恨不得一整天都浸在其中。
道门桩功利在持久,乍学不觉有异,日子久了,好处便一点点体现出来。
陆昭才练了不过小半年,身子便象小牛犊般皮实耐糙,整日窜上窜下,灵活得好比山中猿猱。
每当他练功时,师父黄花道人便在石磨旁面东而坐,餐霞服食,打坐调息,偶尔也会指导两句。
转眼半个时辰过去。
陆昭练完功,呼出一口浊气,抹了把额上的汗,正要转去观后的清泉里冲凉,前院忽然传来“空空空”的扣门声。
黄花老道缓缓睁眼,起身前去查看。
不多时观门吱呀一声推开,人声渐起。
陆昭拧干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抽空看了一眼,见是左近寨子里的几个山民登门求药问卜,顿感无趣,遂将衣服披在肩上,翻墙跃出道观。
沿着小路上山,行不多远,遂见一汪清泉,水流涓涓,涌起滚滚玉团。
陆昭搓了搓手,将衣裤鞋袜抛到一旁树上,一个猛子扎入泉中,踊跃扑腾起来,卷起银浪阵阵。
摩云观所立之山名曰千泉,顾名思义,山中有数千泉眼,其中有冷有热,遍南布北,人称“三步一溪,五步一泉”。
适逢夏至,炎气逼人,陆昭每次练完功,都会来这冷泉中畅游,清热消暑。
此泉不大,深不过数尺,宽不过十馀步,陆昭以自己道号为据,给它起了个“执真泉”名字,并勒石于旁,以宣示主权。
从东到西游了数十个来回,爽够了的陆昭上岸披衣,准备回去填饱肚子,刚要抬脚,忽然发现了什么,眼睛一亮。
“恩?这是…”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上前拨开杂草,只见石缝儿中卧着一条巴掌大的蜈蚣,肢足蜷曲,趴在那一动不动,似在酣睡。
陆昭见状大感惊奇,嘴里啧啧称赞。
山里虫蚁众多,再大的蜈蚣他也抓过,这通体金光灿灿的还是头一回见!
但最让他感到奇怪的不是颜色,而是这蜈蚣头顶两侧还长了十几只芝麻粒儿大的眼睛!
常言道初生牛犊不怕虎。
陆昭时年六岁,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加之平时野惯了,向来不知怕字怎么写。
此时见了这浑身金黄的多目蜈蚣,第一反应不是后退,而是趁熟睡将其一把摁住,随即用衣服裹了个结实!
蜈蚣虽是五毒之一,却是大补之物。
这金蜈蚣生得恁般大,体内说不得便有定风珠,正好带回去给师父丸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