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美回头瞧见白玉堂,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倒还稳得住,招手示意她近前:“白姑……白兄弟怎的在此?”
白玉堂快步过来,一双妙目直盯着陈世美,嗔怪道:“陈大哥,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来这种地方,秦姐姐可知晓?”
陈世美干笑两声,端起酒盏抿上一口:“白兄弟误会了,陈某此来,实有正事。”
“正事?”
白玉堂秀眉微挑,往方才胡姬离去的方向一瞥:“我方才可瞧见了,陈大哥与那两个胡姬拉拉扯扯,还给了赏钱……莫非这便是‘正事’?”
陈世美心中连呼冤枉,只得摆摆手,话锋一转:“白兄弟,莫说陈某了。你虽扮作男装,可这楼里眼毒的人不少,到底不甚稳妥。”
白玉堂轻哼一声,下巴微扬:“我怕什么?我又非这楼里的风月女子,不过是来寻长辈的。”
“长辈?”陈世美一怔:“来青楼寻长辈?”
“恩。”白玉堂点头,神情坦然:“这凤鸣阁的掌事妈妈,是我二爹爹韩彰的故交,此番离家,二爹爹托我带封信给她。”
陈世美顺势问道:“白兄弟不是偷跑出来独自闯荡江湖么,怎又替长辈送信?”
白玉堂脸上掠过一丝窘色:“实不相瞒,此番离家,多亏二爹爹暗中相助。四位爹爹里,唯他觉得我该出来见见世面,便替我谋划了行程。”
陈世美听得暗自咋舌。
这陷空岛二当家韩彰,心也忒大了些!
如此水灵一闺女,性子又憨直得可爱,竟敢放她独身闯江湖浑水?
真就是北宋没有开鬼火的黄毛呗!
他抬眼再看白玉堂,只见她一身月白箭袖,面如冠玉,眸若点星,虽作男子打扮,反更衬得唇红齿白、姿容绝世。
方才几句交谈间,周遭已有数道目光粘着过来,夹杂着打量、估量与不加掩饰的欲念。
毕竟能出现在青楼里女子,哪怕是所谓“清倌”,谁不是一点朱唇万人尝,无非是钱多钱少。
陈世美好言劝道:“此地鱼龙混杂,非叙话之所,白兄弟不如早些离去?”
二人正要起身,方才那两名胡姬去而复返,对着白玉堂微微一福:“白公子,兰姨请您移步楼上叙话。”
白玉堂点头,朝陈世美一抱拳:“陈大哥,我先……”
话未说完,另一胡姬转向陈世美,亦是一礼:“陈公子,兰姨也请您一同上去。”
陈世美一愣:“请我?”
胡姬垂首:“是,兰姨说故人相候,请公子上楼一叙。”
故人?
陈世美心中念头飞转——原主在秦州城哪来的故人?
莫非是王掌柜走漏了风声?
他面上不显,只颔首道:“既如此,有劳引路。”
二人在胡姬的带领下一路穿过大堂,不免引人注目。
尤其白玉堂虽作男装,但身姿纤秀,面容俊美得过分,与陈世美一同被引往楼上雅间,落在周遭那些宾客眼中,便生出许多意味深长的遐想来。
“啧,瞧着没?那位小娘子…生得可真俊。”
“何止是俊,简直是……啧啧啧,方才在大堂就瞧见,估计是新来的清倌人,被人捷足先登了。”
“唉,可惜可惜,还想着待会问问价,讨个红彩……”
个个皆在惋惜埋怨陈世美加钟改包夜!也不给兄弟们留点念想?
登上三楼,穿过一条悬着茜纱灯的静廊,停在一扇雕花檀木门前。
胡姬轻叩三声,内里传来一道女声:“进来。”
推门而入,屋内陈设清雅,不似风尘之地,倒象文人书房。
紫檀桌旁坐着一位妇人,看去四十出头年纪,面容姣好,眉眼间虽有风霜痕迹,却无半分媚俗之气。
见白玉堂进来,妇人起身拉住她手,似嗔似怪:“你这丫头,你二爹爹信中千叮万嘱,教我务必看紧你。这才多大功夫,你就跑到大堂里抛头露面?女儿家家的,这般不知轻重!”
白玉堂缩缩脖子,小声嘀咕:“兰姨,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被称作“兰姨”的掌事妈妈摇头轻叹,这才转向陈世美,敛衽一礼:“陈公子,老身薛兰,失敬了。”
陈世美回应:“薛妈妈客气,不知相召所为何事?”
薛兰指向侧方:“非是老身相请,实是另有故人,已久候公子多时。”
陈世美随胡姬转向侧翼廊道,来到一间雅室门前。
未及叩门,便听里头传来琵琶淙淙之音,正是方才楼下苏大家所奏之曲,此刻隔室听来,更添几分清寂。
胡姬推门,侧身示意。
陈世美步入房中,见临窗处立着一人,青衫儒巾,负手眺望窗外暮色下的秦州城廓,静聆琴音。
苏大家坐于屏风前,低眉信手续弹,闻得动静,指尖一按,馀韵顿消。
她抬首望向窗边男子,眼波婉转间,流露出些许娇柔。
那男子未回头,只抬手轻挥:“你先下去罢,我改日再来听你唱曲。”
苏大家唇瓣微动,似有不舍,终是抱起琵琶起身,朝男子方向盈盈一礼,柔声道:“大人最好说话算话,奴家告退。”
临出门时,眼风似有若无地扫过陈世美,这才轻轻掩上房门。
陈世美静立原地,心中暗忖。
能让这位秦州头牌清倌人独奏于私室,还能露出那般情态的人物,来头不小啊!
男子转过身来,只见他约莫三十五六年纪,一袭半旧青灰儒衫,面庞棱角分明,书卷气未褪,杀伐气已生。
他见陈世美盯着自己,不由失笑:“驸马数月不见,莫非不认识本官了?”
陈世美大脑飞速运转,瞬间将人物、地点、情境串联。
身在秦州,知晓自己驸马身份,还能从容召见的人,大概便是秦凤路经略安抚使——韩琦!
陈世美当即拱手,依礼道:“下官陈世美,见过韩帅,未料韩帅在此相见,一时失态。”
韩琦踱至桌边坐下,示意陈世美也坐,摇头叹笑:“驸马啊驸马,你来秦州,为何不先知会本官一声?倒让本官有些难办了。”
陈世美依言落座,面色平静。
他离绥远时,另一个韩琪便忧心“无令擅离防区”乃是大忌。
然而他既敢来,自是有所凭恃,甚至早有预料自己能见到韩琦。
一来,边关战败,朝中弹劾韩琦之声响彻汴梁,此时若大张旗鼓处置皇帝女婿,岂非自寻晦气?
二来,韩琦若真欲严办他,何必私会于这烟花之地?
陈世美从容道:“下官此行有要务在身,想必韩帅召见,心中已有明断。”
“要务?可是那‘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要务?”
韩琦啜口茶,抬眼看他:“词是绝妙好词,雄浑慷慨,唯独‘可怜白发生’一句,略显突兀,驸马今年方二十有三,何来白发之叹?”
这话绵里藏针,点破陈世美在秦州城中那自吹自擂的把戏,也是吐槽他过分不要脸。
陈世美面不改色:“韩帅明鉴,此词所叹,非是下官,实是韩帅您啊。”
韩琦一怔:“本官?”
“正是!”
陈世美言辞恳切:“韩帅十九岁高中进士,弱冠之年便得官家器重,授官直集贤院,出入禁中,参预机要,未及而立,已任右司谏、知制诰,风骨铮铮,天下瞩目。
官家点将,韩帅以枢密直学士、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之职临危赴边,时年不过三十有四,正是满腔热血,欲为朝廷扫平西患、开疆拓土之时!”
陈世美语速渐快,直视韩琦双眼。
“奈何庙堂之上,有人畏敌如虎,官家身边,亦多掣肘之言。韩帅欲合兵进击,以雷霆之势破敌,却有人上书言‘宜守不宜攻’,更有甚者竟拖延军机!致使韩帅壮志难酬,空有擎天之志,却困于琐屑纷争、朝廷制衡之中。
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将士浴血,终难挽大局。
韩帅如今虽值壮年,然抱负受挫,壮志难伸,纵无白发,心岂不老?”
最后陈世美深吸一口气,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淅。
“依下官浅见,韩帅在秦凤路……怕是也时日无多了,朝廷调令就在这一两年内。”
韩琦默然良久,握着茶盏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陈世美所言,句句如锤,敲在他心底最郁结之处。
他与范仲淹政见相左,一个主攻,一个主守,朝堂之上争执不休。
皇帝起初支持他领兵二十万,两路讨伐西夏之策,却被范仲淹接连上奏劝动,竟成让他独领一路进兵,范仲淹则固守延州。
最后讨伐西夏不了了之,反被李元昊整兵入侵,抢得先机。
半晌,韩琦才沉声道:“驸马,边将任分,朝廷自有安排,非我等可以妄议。”
陈世美观其神色,知道自己说中要害。
历史上韩琦确于庆历三年被调回中枢,如今已是庆历二年末,风声恐怕早已传来。
他趁势再添一把火,作愤然状:“朝廷诸公,坐谈高论者多,真知边事者少!官家仁厚,难免受其影响。
最可气者,莫过于那范仲淹范希文范老贼!他本应与韩帅同心协力,共御外侮,却因畏惧李元昊兵锋,屡屡上书阻挠韩帅方略,处处掣肘,方有今日之败,此非战之罪,实乃人祸!”
“驸马!”韩琦断然喝止,面色肃然:“范公乃当世名臣,持重老成,其所虑亦有道理,你我身为臣子,不可背后非议上官!”
话虽如此,韩琦语气中却并无多少真正怒意,反而透着疲惫与黯然。
陈世美心中了然,知道这番“同仇敌忾”已悄然拉近了距离。
其实对于陈世美来说,韩琦和范仲淹谁对谁错并不重要,后来也证明,范仲淹的防守策略确实让北宋边境安稳了许多年。
但此刻在韩琦这直属上司面前,自然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骂上两句范仲淹,韩琦心里总听着舒服。
他适时收声,垂首道:“下官失言了。”
韩琦神色稍缓,沉默片刻,语气转为低沉推心:“驸马在绥远所为,本官亦有耳闻,你意图重振边贸,以商养兵,以兵护商的想法不错,但风险极大。
虽然宋夏停战,但如今朝中对边将私交蕃部极为敏感,若有人参你一个‘交通外蕃、图谋不轨’,纵是驸马之尊,怕也难逃干系。”
陈世美暗赞,不愧是十九岁中进士,三十岁成为“西北军区副司令”的天才,一眼看透自己最内核的想法。
但老话说得好,职场上,最怕上司突如其来的“关心”。
陈世美顺势接过话头,语带忧虑:“下官说到底不过皇家赘婿,入不了朝廷众官之眼,反倒韩帅你若回东京,依下官愚见,恐是凶险多于机遇。
朝中党争渐起,韩帅主战失利,必成众矢之的,纵有高升,亦如履薄冰。”
韩琦目光微动,凝视陈世美片刻,缓缓道:“为臣者,但求上不负君,下不负民。个人荣辱安危,岂能顾念太多?”
话虽磊落,却掩不住一丝苍凉。
他自袖中取出一份盖有官印的文书,推向陈世美:“你擅离绥远,终是授人以柄,这份是我签发的札子,有此文书在,此番秦州之行便是奉命而为,无人可再非议。”
陈世美一愣,明白这不仅是解忧,更是示好与投资。
不过自己竟值得韩琦下注?
陈世美一时想不透彻。
但眼下,这无疑是份厚礼。他当即起身,郑重长揖:“下官谢韩帅回护提携之恩!他日韩帅若有驱使,下官必竭诚以报。”
韩琦虚扶一下,神色已恢复平静:“去吧,秦州非久留之地,绥远更需要你坐镇,凡事……慎之,勉之。”
“下官谨记。”
陈世美再拜,将札子妥善收入怀中,转身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