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府的气氛虽不似陈平府中那般剑拔弩张,却也因白无涯的归来,笼罩着一层往日少见的肃穆。晚膳设在偏厅,烛火在精致的雕花梨木桌上跃动,将几碟菜肴蒸腾的热气映照得有些凝滞,仿佛连香气都带着重量。祖孙二人对坐,碗筷齐整,却无人先动。
“听说——”白无涯先开了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你小子在京城,很是逍遥。”
白让尘把玩着手中的象牙筷子,闻言不自觉扯了扯嘴角。他早料到老爷子会问起他这几年在京城内做的荒唐事,可亲耳听到,心头仍掠过一丝被看穿般的心虚:“我嘛,您还不了解?醉春楼的酒好,曲儿妙,人更俏,没人管着的自在,自然留得住我这天下第一大纨绔。”
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察觉出祖孙俩今日气氛不对,自家少爷必定要挨训,伺候好碗筷饭食,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连脚步声都压得象落雪般轻。
“外头那小子……”白让尘忙提起酒壶,为祖父斟满,趁机转了话头,“是什么来历?”他也确实好奇,那小道士身上有种让他莫名心安的亲近感。
“正一山上下来的,以后他会同你一道留在京城,你有的是时间去熟悉。你小子,现在少顾左右而言他。”白无涯并未去碰那杯酒,只是将手压在杯沿,力道不重,却让杯底与桌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叩。他抬眼,目光如深潭寒水,径直锁住白让尘:“说说正事。皇后召你入宫,你为何应了?”
白让尘顿时垂下眼,不敢直视,筷子无意识地戳向碗中米饭,连扒了几口,却味同嚼蜡。白无涯那严厉的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剑,刺得他无处遁形。
他咽下干涩的饭粒,囫囵着说道:“皇后如此大动干戈召我入宫,肯定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他顿了顿,喉结微动,将声音压得更低,象是说给自己听,“这般架势,我……这叫我如何能不答应?”
“你师父……他点了头?”白无涯终于拿起碗筷,目光却仍落在孙儿脸上。
白让尘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行,既然他都允了,我自然不再拦你。只是……”他话锋一转,抬眼时目光如炬,“你心里究竟是如何盘算的?皇宫内外,可是两个世界,那里头的人,一张脸就能摆下喜怒哀乐,看不透他们,你待如何自处?”
白让尘下意识皱了皱眉——这些长辈,怎么总爱在饭桌上追问这些事?可惜了一桌饭菜,吃也吃不安心。他按下心中嘀咕:“盘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可。横竖他们也不敢真取我性命,最多不过是在那几位皇子跟前舍弃些脸面罢了。”他边说,边殷勤地将一块炖得酥烂的好肉夹到祖父碗中,语气更轻挑了几分,“反正您孙子我这脸皮,向来也不值几个钱,您老说是吧?”
白无涯听着,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却又瞬息被他压了下去。他没接话,只是默默将碗中那块肉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烛光柔和,映着老人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看着眼前已然长成的孙儿,心底那处最坚硬也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十三年了。
十三年前,这孩子呱呱坠地时,他曾怀抱着无限的期许与喜悦,连“让尘”这个名字,都是他亲上正一山为白让尘请来的。那时,他以为能护着儿孙一世安稳,享尽天伦。
可自从儿子与儿媳战死岐山,一切都变了。巨大的悲痛如同无形的壁垒横亘在了祖孙之间。往日的亲昵被沉默与谨慎取代,他不敢再多流露半分疼爱——朝廷的眼睛无处不在,他怕自己多一分关切,便会为这仅剩的孙儿招来多一分算计。
儿子儿媳的悲剧如一枚生锈的铁钉,早已深深楔入他的骨血深处。多年来,他总将那场悲剧归咎于自己——若非当年那份“他能肩负更多”的妄念,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可到头来,烽烟散尽,沙场空空,他竟连一寸尸骨都未能寻回……
这份深埋心底的恐惧与愧疚常年啃噬着他,让他不得不将对于这个孙子所有的关爱,都锁进威严与沉默之下。
见祖父神色稍霁,白让尘深吸一口气,将压在心底许久的疑问端了出来:“爷爷,孙儿有件事……想问问您。”
白无涯微微颔首:“讲。”
“是关于父亲和母亲的……我想知道,当年那场岐山之战,究竟为何会在几国已经和平共处多年的情况下突然爆发。”
白无涯执筷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他缓缓放下碗筷,抬起眼,目光沉静:“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近来……孙儿听人说起一个故事。”白让尘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一个或许……与当年的“岐山之战”有关的故事。”
“岐山”二字如一道惊雷,猝然劈开满室寂静。白无涯脸色骤变,握着酒杯的指节猛地收紧,手背青筋浮起,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利刃贯穿了旧创,连肩背都僵硬地微颤起来。
白让尘凝视着祖父的反应,心口发紧,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听那人说,当年北斗内乱时,朝中不少人都与敌国私下里有书信往来,其中更是不乏如今身居高位者。他们原以为北斗气数将尽,企图投靠实力最强的东房做靠山。可他们没有料到我白家力挽狂澜,硬生生让北斗逃过了被列国分食的命运。”
烛火不安地跃动,在他年轻却肃然的脸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到头来,他们又一个个摆出忠臣模样,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那些白纸黑字的罪证……终究还在。”他声音渐沉,字字如钉,“一旦曝光,便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他顿了顿,望向祖父陡然苍白的脸,终是将最锋利的一句掷出:
“所以,为了永远捂住这个秘密,他们只能与东房做一笔交易——用一场必败之战,用我白家主帅的性命,用岐山万千将士的血……去换回那些能让他们掉脑袋的东西。”
“哐当”一声,白让尘猛地起身,碗盏震响。他眼框泛红,声音却异常清淅,带着压抑多年的痛与恨:
“父亲、母亲,还有那些跟着他们赴死的将士……或许从来都不是战死,是被当作了祭品!那场仗,从头到尾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话音落下,满室死寂,只馀烛火哔剥。白无涯挺直的身躯如一张绷到极致的弓,每一寸肌肉都蓄满了震颤的力道。他紧闭双唇,未发一言,可那双深陷的眼眸里,却有惊涛骇浪在无声奔涌。
白让尘见祖父如此情状,心下不忍,语气缓了缓:“当然……这终究只是道听途说的一面之词,真伪难辨。孙儿告诉您,只是想着……或许能以此为线索,再查一查。”
良久,白无涯极缓、极深地吸进一口气,又沉沉吐出。他重新拿起筷子,动作僵硬,声音嘶哑得仿佛砂石摩擦:“此事……我会派人去查。你不必再管,安心做你该做的事。”
这反应?
白让尘心头倏然一沉。若是往常,提及父母之事,祖父即便不言,周身气势也必如寒霜凛冽。可此刻,除了最初那一下震颤,老人竟将一切情绪压得滴水不漏,反而透出一种近乎沉重的……了然。
一个念头如冰锥刺入脑海——爷爷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白让尘指尖发凉,他垂下眼,状似无意地轻声追问了一句:
“那……爷爷,您可曾听说过‘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