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之间，白无涯正要夹菜的手悬在了半空。只有一瞬，短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他身形那细微的凝滞，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与沉痛，却未能逃过白让尘死死盯住的目光。
果然。
白让尘的心直直向下坠去——爷爷知道，他不仅知道父母的死另有隐情，他甚至知道“昆山”。
饭桌之上，温暖的烛光再也驱不散那无形蔓延的寒意。白让尘死死盯着白无涯，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微微发颤：
“当年那件事的真相……您其实是知道的，对吗？”
他向前倾身，每个字都象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
“爷爷，您一直都知道……您一直都知道他们做的那些腌臜勾当，您也知道当年岐山一战是个阴谋。”他的眼框迅速充血泛红，手无意识地紧紧攥住腰间那块沁血的白玉，“可……您为何，什么也没做。”
“你……诶。”白无涯浑身剧颤，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想解释自己不得已，想诉说自己知晓真相后这些年的隐忍，可看着孙儿那双与亡子何其相似的眼睛，所有解释都苍白如纸。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悲凉：“天下……天下苍生，岂能因为一两人的生死就让他们身陷囹圄。你年纪小，没见识过乱世的残酷，你知不知道百姓是无辜的……易子而食，十室九空，那不是史书上的字，是活生生的人命！”
“你父母是他们的什么人？与他们又何干。我若以一己私欲，为了查清真相而乱了北斗，重燃战火。死的是谁，还不是成千上万的无辜之人。我凭什么，我有什么资格让他们因我白家的仇恨而去送死。”
“是！我不懂！”白让尘厉声打断，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我不懂什么天下苍生！我只知道，这世上我最珍惜的，只有父亲、母亲，还有您！”他猛地挥手指向门外，仿佛仇敌就在眼前，“父母已死，我无暇他顾，我只要伤害你们的人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话音未落，他抓起面前的瓷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在地上！
“砰——哗啦！！”
瓷片炸裂，碎屑纷飞，如同这场短暂对峙彻底崩碎的结局。白让尘再不回头，转身撞开房门，身影决绝地没入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白无涯僵立在原地，一滴浑浊的泪水，迟缓地划过他刀刻般的皱纹，最终坠落，轻轻滴入桌上那只早已裂了细纹的酒杯中。
许久，他缓缓蹲下身，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一片一片地去拾捡那些锋利的碎瓷。碎片边缘轻易划开他的指腹，细小的血珠渗出，染上白瓷，他却浑然不觉。
烛火依旧跳动，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老长，在空寂的厅堂墙壁上摇晃。这位曾让敌军闻风丧胆、被世人尊为“杀神”的老人，此刻敛去了所有锋芒与威严。昏黄的烛火映着他布满泪痕的脸——没有国公的显赫，没有柱国的荣光，此刻的他，不过是一个失去了儿子，又似乎正在失去孙儿的、孤苦无助的普通老人。
庭院深深，夜风穿过回廊，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偏厅的争吵声终于停了，白让尘院里的丫鬟们攥着帕子，扎堆缩在回廊阴影里，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家少爷大步离去的背影，却无一人敢上前去说些什么。
就连风愠此刻也只能自顾自的担心，“别跟上去。”风愠低声拉住想往前凑的小月儿，“少爷现在心里堵得慌，咱们说什么都没用，只能等他自己缓过来。”她们虽是白让尘跟前亲近的人，可有些事儿，终究是插不上嘴的。
严虞可没有这般女儿家的细腻心思，军中急信刚到他手，便片刻不耽搁地赶来偏厅。他在门外略一整装，才推门而入，对着那个背身立于窗前的苍老身影躬身抱拳：“老爷，军中传来消息，鬼佬的行踪，断了。”
“至于戴面具的那两人，江湖上从未见过这般人物。”
白无涯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手中还握着最后一片拾起的碎瓷，眸底闪过一丝冷光：“继续查，那两人有能力从寂无声手下逃脱，绝不可能在江湖中没有半点根底。还有那鬼佬口中的主上……传令下去，各州府暗线全力搜寻鬼佬踪迹。一旦发现，不惜任何代价，务必拿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还有事儿吗？”白无涯将碎瓷丢进托盘，声音里透着疲惫。
“您带回来的那位少年醒了，他去了林栖湖那边。”
“恩，”白无涯摆摆手，“由他吧。”
严虞迟疑一瞬，再次躬身：“还有……少爷入宫的事……，请老爷治罪。”
“唉……”白无涯长长叹了口气，“起来吧，此事如何怪得到你。我原想借着陈平那份人情，让内阁松松口，把他从这潭浑水里摘出来。可如今看来……”他望向门外沉沉的夜色，目光复杂，“他既有自己的主意，便让他自己去闯吧。有些关，有些路，终归得他自己去闯、自己去走。”
“属下明白，属下告退。”严虞不再多言，躬身行礼，悄然退了出去。
夜风穿过湖面，带来湿润的水汽。白让尘独坐在湖中亭子里，手中死死攥着那块玉，湖面波光碎银般晃动，映着他烦躁而迷茫的脸。怒气退去，悔意渐渐漫上心头。
他后悔了——后悔自己话说得是不是太重了些。静下心来细想，他又怎能不知爷爷的苦衷？一个将天下苍生扛在肩上的人，一个用毕生心血维系这脆弱太平的人，他又有什么错？
可是……
“你，叫白让尘？”
清脆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白让尘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小道士不知何时已站在亭口。月色下，他仍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旧道袍，手里还攥了个快要吃完的桃子。
“你醒了。”白让尘收敛心神，声音有些干涩。
“你和公爷吵架了？”小道士踱进亭中，歪着头打量他，目光澄澈，“这么些年，我还是头一回见有人敢惹他生气。”
“哦？是吗？那说明我还有些本事。”白让尘自嘲着笑了笑，先前的怒火与烦闷因为小道士的到来散了大半。
小道士没接话，只从袍中又摸出一个桃子仔细看了看，又抬头看看白让尘，象是下了很大决心。他双手握住桃子，用力一掰——
“咔嚓！”
清甜的汁水瞬间迸出，顺着他的指缝蜿蜒滴落。他将明显大得多的一半递给白让尘：“喏，很甜。”白让尘愣了愣，下意识接过桃子。果肉水灵，甜香扑鼻。
“我见过你。”小道士咬着自己那半，腮帮子鼓鼓的，声音含糊。
“恩？”白让尘有些诧异。
“在我的梦里。”小道士咽下果肉，眨着一双干净得不染尘埃的眼睛，说得无比认真。
“哦？那我在你梦里是什么样子的。”
“样子吗……”小道士偏头想了想，“没太注意。但和现在的你不一样，可以说除了一模一样的脸和你身上那股温热的气息……别的，没有一点象的。”
“那你怎么能确定，你梦里那人就是我？”
“因为啊，”小道士忽然笑了，话中带着点孩子气，“在梦里，你也象刚刚那样，捏了我的脸。”
白让尘看着他纯真的模样，心头那点阴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开，忍不住低笑出声：“你叫什么名字？”
“戏道子。”小道士嚼着桃子，声音清脆如铃。
一片桃花瓣不知从何处飘来，轻盈地、试探般地，落在白让尘的肩头。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仿佛天女散花，无数绯色的精灵从虚空浮现，在亭周翩跹起舞。
“戏么，戏道子。我想我也见过你了。”白让尘轻声念着这个名字，望着眼前奇幻的景象，若有所思。
小道士笑眼弯弯，宛如月牙。更多的桃花瓣汇聚而来，在亭心形成一道柔和的、盘旋上升的绯色轻旋，又悠悠然飘落。澄澈的湖水倒映着月光与花雨，涟漪轻摇，摇曳着片片落花，将漫天星辰与这人间春色一并揉碎在这一池碧波里。
-------------------------------------
偶拾桃花酿晚风，袖翻星斗转西东。
人间未有栖霞处，自在青冥一梦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