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演武场被高墙围出四方天地,青砖铺地,兵器架在墙边一字排开。
七八个护院武师靠在架旁,三个穿靛青镖师服的汉子刚卸了货,正用汗巾擦着脖颈,目光都投向场中两人。
徐山站定,目光缓缓扫过四周。
那些目光像无形的钩子,在他身上掂量,从浆洗发白的粗布短褂,到脚上手工缝制的布鞋都没放过。
“山子。”李进拍了拍他肩膀,声音故意放大到全场都能听见,“你看,王师傅、赵镖头,都是我家老人了。
你干脆在这儿打一套,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陈家庄的通臂拳可不是白学的!”
徐山收回目光,看向李进。
这位富家少爷今天穿着绸缎练功服,腰束宽带,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感觉。
他知道李进的意思,点点头,没说话,转身走向场中央那个裹着厚布套的榆木桩。
榆木桩有一人高,布套用的是耐磨的粗麻,外面缠着数十圈筋膜,一看就是专业练功用具,能缓冲力道,保护习武者手脚。
徐山在假人前三步处站定,双脚分开与肩同宽,缓缓沉腰,粗布短褂下的背肌微微绷紧。
“呼——”
徐山吐气开声,右拳自腰间螺旋冲出。
“啪!”
第一式“白猿探路”,拳锋触及假人布套的瞬间,肩、肘、腕三处关节如爆竹般炸响。
靠在兵器架上的方脸武师直起了身子。
徐山拳势不停。
左拳跟进,右拳回收,身形如猿猴辗转,通臂拳基础十二式如流水般展开。
每一式转换,筋骨便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十二式打完,竟似放了一串鞭炮。
这让他感觉武命珠提升的招式领悟,让劲力凝聚感确实不同……每一分力都用在刀刃上。
最后一式“老猿归山”,徐山收拳立定,胸口微微起伏,吐出一口悠长的白气。
场边静了一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假人上。
厚布套表面,此刻布满深浅不一的拳印、掌印,最深处陷进去有半寸,连里面缠着的皮筋都清淅可见轮廓。
“啧。”方脸武师咂了咂嘴。
旁边年轻镖师忍不住凑过去,伸手摸了摸坑洼:“赵头儿,这布套加皮筋,我一拳打上去……也就留个浅印子。”
“你?”络腮胡武师哼道,“你打上去跟挠痒痒似的。这小伙子……”他顿了顿,“有点东西。”
另一个护院低声嘀咕:“这手印……裹着这么厚还能打出来?”
“牛磨皮?不止吧……”
“陈家庄通臂拳三个月能练成这样?”
李进哈哈一笑,用骼膊肘碰了碰徐山,压低声音:“看,围过来了吧?”
徐山这才注意到,原本散在四周的武师、镖师,此刻不知不觉都聚到了场边,围成半圆。
李进突然提高嗓门:“山子!光打假人没意思!你我再来对练一组,让他们看看,我这个少爷在陈家庄,也不是白混日子的!”
不等徐山回答,李进“刺啦”一声,直接把上身的绸缎练功服扯开,随手扔到一旁。
阳光下,他精壮的上身完全裸露。
肌肉线条分明,尤其两条骼膊,肱二头肌鼓胀如铁蛋,皮肤因常年练武泛着油亮的光泽,那是接近牛磨皮境界的征兆。
呃……进哥这是要借我给他立威……得配合好,收着点力。
徐山心里明镜似的,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摆开架势:“进哥请。”
“来!”
李进抢先出手,一记直拳直奔徐山面门,拳风呼啸。
徐山侧身让过,右手格挡,左手顺势拍向李进肋下,力道收了五成。
“好!”李进叫了一声,拧腰转胯,通臂拳的“单鞭式”横扫而来。
两人在场中你来我往。拳脚带风,脚步踏地扬起沙尘。
呼和声、关节响动声、脚步摩擦声混在一起,煞是热闹。
场边议论又起:
“少爷这拳架子可以啊!”
“那小伙子更稳,你看他下盘,钉在地上似的。”
“两人都接近牛磨皮了吧?”
“少爷还差些火候,那小伙子,恐怕已经成了。”
徐山一边交手,一边留神控制节奏。
武命珠提升的招式领悟,让他能清淅预判李进的动作,每次格挡反击都恰到好处,既不让李进难堪,又维持着表面的激烈。
约莫一炷香时间,李进出拳速度明显慢了,呼吸粗重,额头见汗。
李进突然虚晃一拳,向后跳开两步,摆手笑道:“好啦好啦!打不过真打不过!”
他转身对着场边众人,故意板起脸,叉腰道:“你们看什么看?本少爷在自家地盘让人打了,面子也没了,谁能上去给我找回面子?”
说完,他朝徐山飞快地眨了下眼。
……进哥这是把我当靶子了,不过也好,正好试试实战。
徐山心里苦笑,面上却只是微微喘息,转圈抱拳道:“承让。”
场边静默。
几个年轻武师交换眼神,有人手已经握成拳头,又松开。
三息之后,一个光头精瘦的年轻武师走出人群。
此人约莫二十出头,上身只穿一件无袖短褂,双臂肌肉虬结如树根。
他走到徐山面前三步处,抱拳躬身:“这位兄弟,在下张猛,讨教了。”
话音未落,他脚下一蹬,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窜出!
右拳直捣徐山胸膛,势大力沉,拳风竟比李进还猛三分!
徐山不退反进,却在最后瞬间侧身半步,让过拳锋。
两人错身的一刹那,徐山目光如电,扫过对方全身,立马判断出来,这人肩背厚实,拳臂粗壮,步伐……略显轻浮,下盘不够稳。
刹那间,脑海中闪铄过师傅陈汉教过,遇到敌人先观强弱……避其锋芒,击其薄弱,才能事半功倍。
张猛一击落空,正要拧腰回身,徐山动了。
他左脚如灵蛇斜插,精准勾住对方右脚踝,右手同时一推对方肩背,不是硬推,而是顺着对方前冲的劲儿一带。
“哎哟!”
张猛下盘本就虚浮,被这一勾一带,整个人向前跟跄。
徐山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右拳如锤,砸在他后背心。
“砰!”
张猛向前扑出三四步,结结实实趴在了沙土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全场死寂。
李进第一个爆发出大笑:“哈哈哈!没用的东西!简直不是山子的一招之敌!”
他环视众人,语带挑衅:“还有谁?两个人一起上也行啊!别让外人觉得咱们李家武师都是饭桶!”
这话刺耳。
两个三十来岁的护院武师对视一眼,同时走出人群。
左边使拳的汉子面沉如水,抱拳道:“兄弟,得罪了。”
右边使腿的已经拉开架势,左腿微屈,右腿虚点地面。
徐山深吸一口气,摆出守势。
他杀过人,与师兄弟喂过招,这阵子以来经历过生死关头,此刻面对两人围攻,心中竟异常平静,甚至能清淅听到自己的心跳。
两人同时扑上,拳攻上盘,直取面门;腿扫下盘,袭向膝盖!
徐山不退反进,矮身如灵猿,从拳影下滑过。
左手架开踢来的腿,右肘顺势顶向使腿武师的腹部。
“唔!”那人闷哼一声,跟跄后退。
使拳的武师第二拳已到面门。
徐山头一偏,拳风擦耳而过,他趁机抓住对方手腕,一拉一拧,脚下同时使绊。
“扑通!”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使拳武师仰面倒地,摔得七荤八素。
使腿的武师刚缓过气,又咬牙冲上来。
徐山这次不闪不避,右腿抬起,硬接对方一记扫腿。
“嘭!”小腿骨撞在一起,发出闷响。
对方脸色骤变,徐山的腿坚硬如铁柱,反震之力让他整条腿都麻了。
徐山趁对方吃痛,进步贴身,肩膀一靠。
“噔噔噔!”那人连退五六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七八息时间。
徐山收势站定,气息微乱,额角见汗,但眼神明亮如星。
李进大笑着走上来,用力拍他肩膀:“不错!真不错!这下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场边一片寂静。
所有武师、镖师的表情都变了。
从最初的好奇掂量,到惊讶凝重,此刻变成了尴尬惭愧,还有一丝敬畏。
李进转过身,提高声音,目光扫过众人:“你们知道吗?我这兄弟徐山,三个月前刚进陈家庄的时候,瘦得跟鸡仔似的,还没你们肩膀高,三个月!就三个月!”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空中用力晃了晃。
众武师面面相觑,不少人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使拳的武师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走到徐山面前,深深一揖:“小兄弟,佩服。刚才是我托大了,还请见谅。”
其他人也纷纷抱拳:“佩服!”“小兄弟好功夫!”
徐山一一还礼:“各位承让,我也是侥幸。”
“侥幸?”李进搂住徐山肩膀,对众人道,“他这要叫侥幸,这些老哥功夫算什么?花架子?”
他不再看众人反应,拉着徐山往场边的石桌走:“山子,走,坐下说。我跟你商量个正事。”
……
两人在石桌旁坐下。
有眼色的下人赶紧端上两碗凉茶,又悄悄退开。
李进一口气喝了半碗茶,抹了抹嘴,压低声音:“山子,你现在还没出师,但我得先跟你约个营生。”
“什么?”徐山问。
“以后学成了,来我家,看家护院也行,进镖局也行,我给你留最好的位置!”
徐山端起粗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没说话。
李进凑近些,掰着手指头算:“按你现在的功夫,牛磨皮,对吧?让你当普通护院那是委屈你。这样,直接来镖局当镖师!”
他不等徐山回复,语速加快,如数家珍:“包吃住,每月莜面五十斤,肉五斤,现银十两,这是底薪!要是出去走镖,每趟另算提成……不少于四十两银子!”
“噗——”
徐山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他放下茶碗,盯着李进,一字一句问:“多少?”
“四十两。”李进重复,语气笃定,“只多不少。”
徐山愣在那里。
脑子里飞快地算:在陈家庄,他要学到外门弟子水准才能有月钱,而且最开始也就一两银子。姐姐在庄里做女工,一个月才三百文……现在直接四十两?一趟镖?
那可是钱啊,四十两!
也就是说,一趟镖等于在陈家庄十一年的卖身钱!
姐姐徐玉缝补一件衣服才两文钱……攒药渣要等庄里有人受伤熬药才能收集起来,买都买不起,买得起也不舍得。
徐山喉咙发干,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才涩声问:“我……值这么多?”
“值!”李进斩钉截铁,身子前倾,“山子,我不瞒你。三个月牛磨皮,实战还这么老道,你这潜力,瞎子都看得出来。
我现在不跟你定下来,等你在陈家庄出了名,多少帮派、多少镖局得抢你?”
他声音压得更低,四下看看,小心道:“远的不说,就说现在的血刀门,你知道吧?”
徐山皱眉想了想。
这半个月,他在庄里听人提过三四次这个名字,每次都和“招兵买马”“势力扩张”这些词连在一起。
“好象……最近老听人提起。”徐山缓缓道,“以前常听的是洪帮、陈家庄通臂拳、青云剑庄、烈风堂这些正统武馆,现在倒是血刀门和洪帮的名字……听得最多。”
“对!”李进一拍石桌,“血刀门这半年疯了一样招人,只要是江湖上有点本事的,他们都想拉拢。
我听说,他们在谋划什么大动静,连官府都惊动了,最近老有官兵在他们据点附近巡逻,眼线安了好几层。”
徐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粗糙的边缘。
血刀门……洪帮……这些名字最近总出现,似乎预示着江湖不太平。
官府都有感觉。
“他们这么张扬,”徐山抬眼,“不怕惹祸上身?”
“谁知道呢?”李进摇头,神色难得严肃,“反正江湖上不太平,所以我得趁早把你定下来,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他见徐山还在沉思,忽然站起身,一把将徐山也拉起来,脸上重新堆起笑:“走走走!不想这些了!今天你好不容易休沐,我带你去吃好的,我家新招了个厨子,是从北边逃难来的,手艺一绝,咱们喝两碗!”
徐山被他拉着往演武场外走,走过场边时,那些看家护院的武师、镖师纷纷让路,抱拳致意。
那些目光,和来时已截然不同。
踏出演武场拱门时,徐山回头看了一眼。
午后的阳光斜照在那个木头假人上,坑坑洼洼的拳印在光线下投出深深的阴影,象是他的勋章。
到底答不答应进哥的要求?
徐山想起姐姐受苦,想起自己苦练的这身功夫,还真有点动心。
李进勾着他肩膀,笑声爽朗:“山子,发什么呆?走啦!今天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