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辆“风轮战车”抵达咸阳时,引起的轰动不亚于一场小规模的地震。
巨大的双轮、轻盈的车身、闪着寒光的冲角,无一不冲击着秦人固有的认知。
秦公嬴渠梁亲自出城迎接,当他看到战车在坑洼的土路上疾驰如风,轻易便能做出小角度转向时,脸上的喜悦溢于言表。
然而,这份喜悦并未持续太久。
秦国的少府工室,汇集了当世最顶尖的匠人
为首的公输班,是公输家族嫡系传人,一生浸淫机关之术,自负天下无双。
他带着弟子们,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辆战车完全拆解,每一个零件都分门别类,绘图记录,自信满满地宣称一月之内,必能造出更精良的秦国战车。
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问题出在最不起眼的车轴转销上。
当他们试图用同样的尺寸和材料仿制时,造出的转销在测试台上跑了不到两百里,便应声断裂。
他们换了十几种淬火方法,用了国内最好的精铁,结果都是一样。
公输班不信邪,亲自上手,试图将原装的转销从轮毂上拆下研究,结果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枚看似坚固的转销,竟在他眼前崩成了数块碎片,断口处呈现出一种从未见过的、诡异的晶体状纹理。
公输班的脸瞬间没了血色。他知道,自己遇到了平生未有之劲敌。
更让他绝望的是那偏厢的连接件。
他们将那“七巧铜”熔化,试图分析其成分,却发现无论如何调整铜、锡、铅的比例,都无法重现原作那种既坚韧又有弹性的特质。
仿制品要么在战车转弯时直接断裂,要么就软得象面条,毫无支撑之力。
半个月后,公输班面如死灰地跪在商鞅面前,将一堆仿制失败的残次品呈上。
他身后的老工匠们个个垂头丧气,仿佛打了败仗的士兵。
消息不胫而走,迅速在咸阳的朝堂上引爆了早已埋下的火药桶。
以老世族甘龙为首的守旧派大臣,立刻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早朝之上,甘龙手捧着一枚断裂的仿制转销,声泪俱下:“君上!请看!这便是变法强国换来的结果!我们用救济饥民的黄金,从韩国换回了三件中看不中用的昂贵玩具!韩人视我大秦无人,以区区匠人之术,便将我整个少府玩弄于股掌!
此皆因商君好大喜功,轻信外物,废弃我大秦百年耕战之本,触怒了先祖神灵,方有饥荒之灾,今又有此奇耻大辱啊!”
他身后,一群老臣纷纷跪倒,哭声一片,将矛头直指孑然而立的商鞅。“请君上废除新法,严惩商鞅,以谢国人,以慰先祖!”的呼声,响彻整个章台宫。
一时间,所有的压力都汇集到了商鞅身上。他面色冷峻,一言不发,任由那些攻击的言语如刀子般割在身上。
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无力的。
那些早已对他恨之入骨的旧贵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置他于死地的突破口。
高坐王位的嬴渠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看着殿下跪倒的一片,又看看面无表情的商鞅,紧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斗。
他信任商鞅,可眼前的局面,已非信任二字所能解决。
民怨、饥荒、外辱,三座大山压下来,足以动摇他的君位。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商鞅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淅,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仿制失败,非我之过,亦非公输大人之过。此乃我大秦之耻。”他没有为自己辩解,反而先将责任揽下。“然,此耻辱,非因变法而起,恰是因变我法变得太晚,变法不够彻底而致!”
他转向甘龙,目光如电:“甘龙大人说得对,韩策以区区匠人之术,便戏耍了我整个少府。但这恰恰证明,我们与韩国的差距,已不在于兵卒之勇,而在于这‘术’!在于这创新之能!
韩策能用新法炼铁,能造奇车,能育良种,我们为何不能?是因为我秦人比韩人愚笨吗?不!是因为诸位大人的脑子,还停留在用牛耕田,用人拉车的旧岁月中!
此败,非战之败,是器之败,更是脑之败!
若因此而废新法,重拾旧制,无异于因噎废食,自寻死路!届时,不用韩人来攻,我大秦便会在这因循守旧中,朽烂而亡!”
一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甘龙等人被驳得哑口无言,脸色阵青阵白。
嬴渠梁眼中的尤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决绝。
他缓缓拔出腰间长剑,指向殿外,声音沉雄:“商君之言,便是孤之意!变法,绝不可停!”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臣,“但,当务之急,是安抚饥民,恢复农桑。传孤之令,暂停一切军备扩张,集全国之力,兴修水利,开垦荒地。
商君,此事,由你全权负责。孤给你一年时间,要让秦川之地,再无饿殍!”
这是一个妥协,也是一种权衡。
嬴渠梁保住了商鞅和变法的大方向,却也不得不暂时放缓了强军的脚步,将重心转回内政。对于商鞅而言,这虽是一个挫折,却也为他赢得了喘息之机。
咸阳城内一家不起眼的酒肆里,掌柜的正在擦拭着一个旧酒坛。他耳朵微动,将邻桌几名少府小吏的抱怨和争吵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
入夜,他将这些零碎的信息,用一种特殊的药水,写在一张货运单的背面。那张货运单,将随着一队前往楚国的商队,辗转送到韩策的案头。
韩策收到密报时,正在灯下看云芷新编的《宜阳民方》。他将密报看完,递给云芷,脸上没有任何得意的神色。
“秦公是个枭雄,商鞅是个能臣。这次,只是让他们摔了一跤,疼,但不足以致命。”
云芷接过密报,轻声道:“但这一跤,至少为我们争取了一年,甚至更多的时间。”
“不错。”韩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漫天星斗,“鱼已经咬钩了,也挣扎过了。现在,它需要时间来恢复体力,舔舐伤口。而我们,则要趁这个时间,把网织得更结实一些。”
他的目光投向东方,那里,是韩地繁荣的根基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