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使者孟白的车驾停在国尉府门前,随从们挺直的腰杆透着几分外强中干。
府内,一场简朴却处处透着机锋的宴席已接近尾声。
孟白身为秦公近臣,在咸阳素来眼高于顶,此刻却不得不压下心头的屈辱,对着主位上那个比他年轻太多的韩策举杯。
“国尉大人,”孟白的声音尽量显得平稳,“这三辆战车的价钱,我秦国认了。
只是国书之外,另签盟约,言明‘不得仿造’,此事……是否有些不合邦交礼仪?”
韩策端起酒盏,轻抿一口,并未看他,目光落在盏中清澈的酒液上。“孟白大人误会了。此非不合礼仪,恰恰是为了全你我两国之谊。”
他放下酒盏,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韩国的工匠,脾气古怪,个个都把手里的活计看得比命重。
他们说,自己呕心沥血造出的东西,若是被人轻易学了去,就象自家养的俊俏女儿被野小子拐跑了,心里堵得慌。
我这个做主帅的,总得安抚一下他们的情绪。不然,他们撂了挑子,我拿什么来保家卫国?”
一番话说得又赖又痞,偏偏又带着一股“爱兵如子”的体恤,让孟白一口气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
他能说什么?说你韩国的工匠太小气?还是说你韩策治军无方,连几个匠人都管不住?
他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国尉大人爱惜匠才,孟白佩服。”
“那就好。”韩策点点头,对一旁的属官使了个眼色。
那属官立刻捧上两份早已备好的竹简盟约,上面用工整的秦篆写着条款,最醒目的便是那句“秦购韩车,只可用之,不得仿之,违者天厌之”。
孟白捏着笔的手有些发抖,这不仅是一份盟约,更是一份耻辱状。
他,堂堂大秦使节,代表着国家的尊严和荣耀,如今却要在这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签下那份承认本国工匠技不如人的文书。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奇耻大辱!
然而,他别无选择。
国内的情况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刻,饥民暴动如燎原之火,越烧越旺,而商鞅的变法也如同在悬崖边上行走,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此时此刻,急需一场对外的小胜来转移国内的矛盾,重振民众的信心。
而这“风轮战车”,便是那唯一的希望之光。
它是秦国工匠们智慧的结晶,是国家实力的像征。
如果能够在这场较量中胜出,不仅可以证明秦国工匠的技艺并不逊色于他国,更能为国内的变法带来一线生机。。
而这“风轮战车”,便是唯一的希望。
他闭上眼,提笔,落款。
送走秦使,赵夯一脸不解地凑上来,压低了声音,瓮声瓮气地问:“主公,就这么把我们的宝贝疙瘩卖给秦国那帮白眼狼?还是三辆!万一他们真给仿出来了,咱们不是亏大了?”
韩策转过身,看着这个忠心耿耿的莽汉,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仿?他们要是能仿出来,我把国尉的印信当球踢。”
他领着赵夯与云芷,绕到府后的工坊。
工坊内,一名须发斑白的老匠人正候着,正是阿獠从流民中挖出的瑰宝,公输班的远房族弟,公输巧。
“都安排妥了?”韩策问。
公输巧躬身一揖,眼中满是敬畏:“回禀主公,都按您的吩咐办妥了。售往秦国的三辆车,其车轴与轮毂连接处的‘转销’,用的是您说的那种‘三炼淬火法’。
表面看坚硬无比,实则内里藏着暗伤,跑上三百里,必会产生肉眼难见的裂纹。若强行拆解,则会当场崩碎,神仙也拼不回去。
还有那车厢两侧的偏厢连接件,我们用的是七种铜料合炼的‘七巧铜’,配比之法,天下只有主公与我二人知晓。
他们就算把铜融了,也分析不出原来的方子。差一分一毫,铸出的连接件要么过脆,要么过软,根本无法承力。”
赵夯听得一愣一愣的,挠了挠头,嘿嘿直笑:“俺的娘唉,这里头的道道,比俺在战场上砍一百个脑袋还复杂。主公,您这心眼儿……可真够多的。”
云芷在一旁,眼波流转,看着韩策的侧脸,眸中是旁人读不懂的柔情与欣赏。那“七巧铜”的配比,正是她从一本古籍残篇的炼丹术中找到的灵感,与韩策彻夜推演,才最终定了下来。
这种夫妻二人间的默契,远胜千言万语。
韩策的目光转向窗外,夜色已浓。他唤来阿獠,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
“你亲自带人,跟上秦国的车队。记住,只在暗中护送,莫让他们察觉。沿途若有不开眼的蟊贼,替他们清了。我要这三辆车,完完整整,风风光光地回到咸阳。”
阿獠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另外,”韩策继续道,“激活你在秦境埋下的‘瓦雀’。让他们在咸阳的酒肆、市集里散布消息。一半的人说,韩人卖给我们的,是天神造的利器,一车可抵千军。另一半的人说,韩策狡诈,卖给我们的不过是些华而不实的破铜烂铁,中看不中用。我要让秦国的朝堂,为这三辆车,先自己吵上三个月。”
阿獠的身影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韩策没有停歇,他转身回到堆满图纸的案几前,拿起一份刚刚绘制完成的《军工三期扩建图》。
他对赵夯和公输巧沉声道:“秦国付的购车金,一分不入国库,全部投入军工坊!我要在宜阳、三川、上党三地,再建十座冶炼炉,二十座工坊!我要让我们的‘风轮战车’,一年之内,装备到每一个锐士营!”
他顿了顿,拿起一块刚刚铸好的铁辐条,在手中掂了掂,声音在空旷的工坊里回荡,带着金属的质感:“公输师傅,赵夯,你们要记住。我们今天铸造的每一个零件,都是射向敌人的箭矢,是我们子孙后代安身立命的基石。
秦国人以为他们买走的是三辆战车,我要让他们明白,他们买走的,是敲响自己丧钟的第一声钟鸣!”
炉火熊熊,映着他年轻而坚毅的脸。一场围绕着三辆战车的巨大阴谋,其丝线已从这座小小的工坊,延伸至千里之外的咸阳宫。
而真正的杀招,才刚刚开始蕴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