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灰烬散尽,殿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肃杀的寂静中,一名须发半白的老卿大夫越众而出,颤斗的手指几乎戳到韩策的鼻尖,声音因愤怒而嘶哑:“韩策!你以疫为名封锁井氏盐井,断我朝百年宗亲之利;又以奇技淫巧为饵,迷惑魏秦使节,搅乱邦交;如今更是诈死欺君,玩弄朝堂于股掌!如此狼子野心,岂可执掌国尉之印?”
他的话音未落,身后一群老贵族纷纷附和,一时间,指责与唾骂之声如潮水般涌向殿中那个孤高的身影。
韩策面沉如水,对这些攻讦置若罔闻。
他甚至没有看那老者一眼,只是微微偏头,声音清淅而冷硬:“赵夯,抬上来。”
殿门外,身材魁悟的赵夯应声而入,身后跟着几名亲兵,合力将三只沉重的木箱抬至殿前,砰然落地,激起一片尘埃。
韩策走到第一只箱子前,挥手示意打开。
箱盖揭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泥土的腐臭味扑面而来,满箱竟是森森白骨。
他从中拾起一截腕骨,上面还扣着一个早已锈蚀的铁镣,举向众人:“井氏盐井之下,挖出骸骨三十七具,皆手脚戴镣,死于非命。这便是诸公口中‘宗亲之利’的根基。”
不等众人从惊骇中回过神,他又命人打开第二只箱子。
箱内一半是乌黑的铁砂,另一半是色泽暗沉、颗粒干瘪的稻种。
韩策冷声道:“此乃从魏秦两国往来的秘密商路中查获。他们用上好的铁砂,换走我们的稻种,再卖给我们掺了沙的劣稻。
长此以往,我国库无铁可用,民无良米可食,待到那时,诸公的俸禄,怕是也要用这劣稻来发了。”
满殿哗然,老贵族们的脸色由红转白。
韩策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走向第三只箱子。
这箱里没有骸骨与阴谋,只有一叠叠码放整齐的竹简。
他亲自取出一卷,这是云芷不眠不休整理出的《宜阳民生录》。
他当众翻开其中一页,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千钧之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去年此时,宜阳饿殍载道,易子而食。如今,军田垦荒四千亩,新式铁炉日出精铁九百钧,盐税盈库三万金。流民授田安家,妇孺得养,老疾有医。
我只问诸公一句,你们口口声声要的‘礼法’,能换回一斗米否?”
一言既出,满殿死寂。
之前还义愤填膺的卿大夫,此刻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三十七具骸骨的冤屈,那铁砂劣稻的国祸,那四千亩良田、九百钧精铁、三万金盐税的实绩,如三座大山,压垮了所有空洞的指责。
一直端坐于王座之侧的太子,缓缓站起身。
他走下台阶,一步步来到韩策面前,亲手接过侍者托盘中的国尉玄袍,郑重地为韩策披上。
袍服上的玄鸟图腾,在殿内光线中熠熠生辉,仿佛就要振翅而飞。
受印之后,韩策没有回府接受庆贺,甚至没有片刻停留,直接带着赵夯等人奔赴城南的军械司旧坊。
这里早已荒废多年,四处断壁残垣。
他立于废墟之上,下达了成为国尉后的第一道命令:“以宜阳铁炉为范本,重建‘国营大冶’!”
赵夯立刻率领新招募的一千名流民投入劳作,他们曾是饥肠辘辘的难民,如今却因韩策的许诺而眼中冒光。
云芷则带着几名药工,亲手调配防尘的药草面巾与解暑降温的汤药,分发给每个劳工。
阿獠手持一本破旧的《列国匠录》,在流民中四处寻访,将那些因战乱而流落民间的能工巧匠一一筛选出来,奉为上宾。
短短七日,奇迹般地,第一座高达丈许的双膛鼓风炉拔地而起。
炉火点燃的那一刻,熊熊烈焰冲天而上,映红了半边天幕。
韩策亲手拿起第一柄锻锤,立于炉前,对着所有挥汗如雨的匠人与劳工高声宣布:“自今日起,凡我大韩锐士所用兵刃,皆须刻上‘国’字!凡流民垦田满百亩者,赐全套铁质农具,授大韩军籍,其子可入学堂!”
这番话语如惊雷落地,迅速传遍四方。
关中的流民听闻消息,竟夜夜冒险越过边境,奔赴韩国。
一名来自秦地的老农,甚至在边关哨所前长跪不起,涕泪横流地哭喊:“求使君给一柄锄头,活我全家性命!”
深夜,国尉府的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韩策独自端坐案前,面前摊开的是阿獠刚刚呈上的密讯。
秦国内部因“劣稻事件”引发的饥民骚动愈演愈烈,商鞅虽未拜相,但秦公已频频密召其入宫。
而东边的齐国,相国田婴已遣密使过境,携重金而来,意图购买“双季稻三诀”的秘密。
他沉思片刻,提起笔,在一卷崭新的竹简上写下四个大字——《耕战总策》。
他主张“以田养兵,以兵护工,以工制器,以器控盐”,将宜阳的成功模式,推向整个韩国。
写毕,他将策文一分为三。
一份呈送太子,一份小心卷起,藏入云芷从不离身的药箱底层。
最后一份,他亲自封入一只不起眼的铁制盐罐中,交给阿獠,命他设法混入前往临淄的齐国商队,务必让这只盐罐“无意中”落到田婴的书案上。
烛火轻轻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如同一尊沉思的雕像。
他望向窗外,城南大冶坊的炉光彻夜不熄,宛如一颗跳动的心脏,为这个古老的国家注入新的生命。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坚定:“你们争的,不过是一时的官位罢了,而我所争的,却是这天下百年的根基。”
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超越常人的远见和决心。
就在他喃喃自语的时候,一阵夜风从窗隙中悄然吹入,带来了远处冶炼坊的喧嚣声,那是工人们忙碌的声音,是铁锤敲打钢铁的声音,也是火焰熊熊燃烧的声音。
这阵夜风似乎也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咸腥气息,那是从东方飘来的,仿佛是大海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股气息,心中涌起一股豪迈之情。
他知道,这炉火终将烧到咸阳城下,而到那时,人们才会明白,世间最锋利的兵刃,并非刀剑,而是那能让人填饱肚子的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