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策的死讯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洛阳这潭深水,激起的波澜远比想象中更为汹涌。
消息传开的当晚,城中几座旧贵族的府邸便灯火通明,宴乐之声彻夜不息。
觥筹交错间,一名须发半白的卿大夫醉态可掬,高举酒爵,声震四座:“井塌盐封,铁炉自焚,终是寒门竖子,不得见天!”
满堂哄笑,附和之声此起彼伏,仿佛一个盘踞在他们心头许久的阴影,终于被烈日驱散。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东宫太子府。
府门紧闭三日,不见一人出入,连往日里最勤勉的属官都被挡在了门外。
都城里流言四起,有人说太子悲伤过度,有人说太子在为失去臂助而恐惧,更有人揣测,这寂静背后,是新一轮权力洗牌的开始。
第四日清晨,天色未亮,太子府的侧门悄然开启。
心腹冯执面色凝重,快马加鞭,一路奔向城外军屯。
当他撩开营帐门帘,看见那个本该躺在棺椁中的身影正安然端坐,手捧一卷兵书时,积压了三日的惊惧与疑虑在瞬间爆发,双腿一软,竟是骇得跌坐在地。
韩策放下书卷,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在等待一位迟到的访客。
他亲自扶起冯执,将一卷帛书递了过去。
“这是魏使与秦商往来交易的第七条暗路,他们借‘赈灾粮’的名义,将铁砂源源不断地运往边境。
你今夜送进东宫,附上一句:‘死者所献,生者不敢贪。’”
冯执双手颤斗着接过那沉甸甸的帛书,仿佛那上面承载着千斤重担。他的喉咙干涩,声音也有些发颤:“若……若太子不信呢?”
韩策的目光越过营帐,望向都城的方向,他的眼神冷漠而坚定。
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冷冽的弧度,说道:“他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你去告诉他,让他派人仔细看看那具‘尸体’的指甲。
等他发现指甲边缘泛着一层极淡的青色时,他就会明白,我韩策,能死,也能复活。”
那具“尸体”自然就是韩策自己,他为了让太子相信他已经死去,特意使用了云芷特制的尸僵延缓药。
这种药物可以让尸体在七天内不腐烂,并且在指甲边缘留下淡淡的青色痕迹。
韩策相信,当太子看到这个细节时,一定会对他的“死亡”产生怀疑,进而重新审视整个事件。
军屯的一角,云芷已设立起一座临时医馆。
她遵循韩策的部署,广收周边染疫的民众,分文不取。
每一剂汤药,她都亲自调配,并故意在其中添加了微量的显墨粉。
药童在分发药剂时,总会遵照嘱咐,高声宣读:“韩使君遗愿:医者无界,救一人即报其名于灵前,以慰其在天之灵!”
这仁义之举迅速传开,百姓感念韩策恩德,纷纷前来求药。
每日新增的治愈者名单,都会被工整地誊写,张贴于屯外高大的木牌之上。
阿獠换上一身破旧的布衣,混迹在围观的人群中,他并不看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只用馀光死死锁定那些同样在人群里,却拿出纸笔匆匆抄录名单的细作面孔。
三日后,一份名单被呈到韩策案前。
阿獠面色凝重地指着其中三个名字,压低声音说道:“这三个人的行迹最为可疑。他们对药效完全不感兴趣,反而一直在反复核对名单,似乎在查找什么特定的人,这让我产生了怀疑!
因此我深入调查后发现,这三个人竟然都是宗正寺的吏员。”
韩策闻言,眉头微皱,若有所思。他拿起笔,在其中一个名字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然后抬起头,看着阿獠,沉声道:“这个人我有点印象。
他经常代替一位老卿大夫去太庙请祷,但我还注意到,他也曾替秦国的使节购买过祭祀用的香烛。你去查一下他家里的地窖,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命令一下,赵夯率领的锐士如黑夜中的猎鹰,悄无声息地包围了那名吏员的宅邸。
他们并未抓人,只以雷霆之势冲入书房,引燃了满室的文书。
熊熊烈火中,赵夯将几片从地窖搜出的密信残片混入灰烬,待火势渐熄,命人将这混杂着秘密的灰烬,不着痕迹地洒在了通往魏使馆的必经之路上。
次日清晨,魏国使节登车出行,并未察觉异常。
待回到使馆,仆人为他除靴时,他才发现鞋底沾染了一层细腻的灰黑。
他本未在意,随手将靴子置于炭盆边烘烤去湿。
然而,随着温度升高,那原本无奇的灰烬之下,竟有几个残破的字迹在热力作用下缓缓浮现:“……阳铁炉……不可毁……待秦……”
魏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踢开炭盆,眼中满是惊恐与暴怒。
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东西,这分明是秦人的字迹,为何会出现在自己脚下?
是谁在栽赃?
还是内部出了叛徒?
他不敢再想下去,立刻召集心腹,关闭府门,进行一场风暴般的密议。
洛阳城内的暗流,已被韩策搅得天翻地复。
而他本人,则已换上崭新的朝服,率领百名亲卫精锐,在黎明的第一缕光线下,悄然入城,直赴风暴的中心——宗正寺。
当韩策的身影出现在宗正寺门前时,满朝文武为之哗然。
他手捧着完整的密信副本与从地窖搜出的物证,声音清朗,传遍了每一个角落:“臣韩策未死,因国脉将断,不敢死!”
太子闻讯,亲自奔出殿门,迎于阶下,神情激动。
然而,韩策却在阶前停住了脚步,并未立刻入殿。
他缓缓转身,望向西边天际那抹尚未完全褪去的残月,声音低沉,仿佛在对自己耳语:“他们以为我是在与他们争命,其实,我只是在等——等谁先忍不住,对我动手。”
话音刚落,檐角忽起一阵微风。
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灰烬,打着旋儿,轻盈地掠过他的肩头,象一只黑色的蝴蝶,稍作停留,便又散入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