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三川郡的山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过洛水断桥的残垣。
韩策立于营地篝火旁,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映出一片冰冷的沉静。
他刚刚派阿獠率精锐斥候,携着那个装有俘虏腰牌与秦弩箭簇的漆匣,如一柄黑夜中的利刃,悄然绕道奔赴京城。
他本人,却成了棋盘上一颗最悠闲的棋子。
大军在断桥边安营扎寨,非但没有急于渡河的迹象,反而竖起了“使君行辕,修桥安民”的旗帜。
韩策下令,开仓取粮,就地招募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以工代赈。
每修一尺桥面,便可得半斤盐、一升米。
消息一出,仿佛在死寂的荒原上投下了一把救命的种子,方圆数十里的流民闻风而至,原本盗匪横行的死地,竟在短短三日内汇聚起了鼎沸的人气。
百姓们只道是上天垂怜,降下了一位心怀苍生的韩使君,口耳相传的赞誉化作无形的声浪,朝着京城的方向弥漫开去。
无人知晓,在这片热火朝天的工地上,韩策的目光却始终越过人群,冷冷地注视着通往京城的每一条官道与密径。
他在等,等那些藏在暗处的执棋者,因他的“不配合”而露出更急切的破绽。
营帐内,云芷正低头清点着药材。
她纤细的手指拂过一个个药包,动作轻柔而专注。
当她的指尖触及药箱底层时,动作倏地一顿。
那儿有一层她亲手布下的显墨粉,极细,肉眼难辨,此刻却出现了一道微不可察的刮痕。
她心头一凛,不动声色地继续清点,很快便确认,一包用于外伤的止血灰药,轻了约莫三钱。
分量不多,若非她对自己调配的每一剂药都了如指掌,绝难发现。
有人潜入过,目标明确,手法隐秘。
云芷没有声张,只是在次日为附近村民义诊施药时,将一包新配的伤药赠予了一位恰好路过的游医。
她状似无意地多嘱咐了几句用法,而在那包药的封口处,她“不慎”沾染了些许显墨粉。
黄昏时分,阿獠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韩策帐中,他已完成了送匣的任务,并按韩策的密令提前折返。
“主公,那两个游医在村西二十里外的林子里被截住了。”阿獠声音低沉,“他们想烧掉一张桑皮纸,被我的人夺了下来。”
桑皮纸被呈到韩策面前,平平无奇,空无一字。
韩策将其置于烛火上缓缓烘烤,一行细小的字迹如幽灵般浮现:“锐营粮腐,宜阳将乱。”
八个字,字字诛心。
锐营是韩策麾下精锐,驻守宜阳,乃京城西南门户。
若粮草腐败导致兵变,他这个主帅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也难辞其咎。
届时,都不用旧贵族动手,一顶治军不严、动摇国本的大帽子扣下来,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好一招釜底抽薪。”韩策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眸光却愈发森寒,“他们这是嫌我走得太慢,要逼我星夜兼程,一头扎进宜阳的泥潭里。或者,干脆就让我‘病死’在这条路上,死无对证。”
命令在当夜迅速传达下去。
赵夯率领三百精锐尽数换上民夫的短褐,悄然散入夜色,如同猎豹般潜伏在前方官道的两侧。
而韩策自己,则与云芷、阿獠登上一辆毫不起眼的轻便马车,借着月色,疾驰而去,最终在一座荒废多年的驿站停下。
驿站内蛛网遍结,断壁残垣在风中发出呜咽。
三更天,万籁俱寂,几不可闻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三道黑影如狸猫般翻身下马,悄无声息地摸到驿站后窗。
其中一人取出一根细长的竹管,正欲对准窗户缝隙吹入毒烟。
“动手!”
一声暴喝划破死寂。
赵夯魁悟的身躯如猛虎下山,从黑暗中扑出,埋伏在四周的锐士们应声而起,手中的绊马索与捕网瞬间罩下。
黑衣人猝不及防,两人被当场擒获,剩下一人见势不妙,竟是毫不尤豫地咬碎了藏在齿间的毒囊,口吐黑血,当场毙命。
从被擒的两人身上,搜出了一个火漆封口的小竹筒。
韩策捏碎火漆,抽出一卷帛书,上面只有一行字:“太子疑其专权,若途中暴卒,罪在旧疾。”
这句话,比任何刀剑都更加致命。
它将所有阴谋都指向了东宫,完美地解释了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为何会“恰好”在奉召返京的途中“旧疾复发”而死。
这是一条毒计,无论韩策是死是活,只要消息传出,他与太子之间便再无转圜馀地,甚至会立刻引爆朝堂的剧烈动荡。
韩策凝视着帛书,良久,忽然发出一阵低沉而畅快的大笑。
笑声在空旷的驿站中回荡,让一旁的赵夯和阿獠都感到了几分寒意。
“他们想要一具尸体?”韩策笑声一收,”
他走到那名自尽的刺客旁,亲手剥下对方的夜行衣,换上自己贴身的玄色黑袍。
随后,他拔出佩刀,面无表情地斩下刺客的一截小指,用锦帕包好,小心地放入云芷随身的药匣之中。
那药匣里,还残留着止血灰药的气味。
“赵夯。”
“末将在!”
“你带人,护送这具‘我’的尸身,用我的帅旗,走官道,大张旗鼓地回去。”韩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沿途散布消息,就说我韩策忧心国事,急火攻心,旧疾复发,暴毙途中。记住,要慢,要让所有人都看到,都相信。”
清晨,一队笼罩在悲戚气氛中的“灵车”缓缓驶上官道,朝着京城洛阳的方向前行。
而真正的韩策,却与阿獠、云芷二人,牵着三匹健马,转入崎岖难行的太行山道。
夜幕再次降临时,他们抵达了洛水上游的一处隐秘渡口。
对岸,星星点点的火光遥相呼应,那是他早年布下的一支奇兵,一支从未上过明面的力量,一支直接听命于他本人的暗桩。
冰冷的河水倒映着天上的残月与岸边的火把,水光摇曳,将韩策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低声开口,与其说是在对身边的两人说,不如说是在对这片即将被他搅动风云的天下宣告:“他们要一具尸体,我给了。但活着的韩策,要的是整座庙堂的呼吸。”
说完,他翻身上马,毫不尤豫地策马踏入冰冷的河水。
身后,一辆装着“尸体”的马车正沿着官道,将一个精心编织的死亡谎言送往帝国的权力中心。
而他,这个本该死去的人,却正逆着所有人的预料,循着一条黑暗中的密道,如一柄出鞘的利剑,直刺那座即将为他“哀悼”的城池。
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一个虚假的死亡,一个真实的杀局,正以洛阳为终点,同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