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寂静,营地之内却暗流汹涌。
农技讲堂设在校场中央,一座临时搭建的巨大棚帐之内,烛火通明。
来自魏、赵、齐三国的三十名农官正襟危坐,神情专注,仿佛在聆听世间最神圣的经文。
讲台之上,韩策一身布衣,言语清淅,将“深耕密植法”的要点娓娓道来。
他身旁的云芷则亲手调配着不同比例的粪肥,那刺鼻的气味在棚内弥漫,却无人敢露出丝毫嫌恶之色。
校场另一侧,赵夯正赤着上身,带领一队精锐士卒,将韩策所讲之法付诸实践,号子声与铁锹入土声交织,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这看似毫无保留的倾囊相授,让三国农官们最初的警剔与怀疑,逐渐被一种狂热的求知欲所取代。
他们奋笔疾书,唯恐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然而,他们并未察觉,就在讲堂开始的那一刻,营地那扇厚重的包铁大门已在阿獠的注视下悄然合拢,数十名最精锐的锐士如幽灵般潜伏于营墙各处,弓上弦,刀出鞘,将这片小小的天地化作了一座插翅难飞的囚笼。
讲习至第三日,气氛推至顶峰。
韩策忽然停下讲述,拍了拍手。
两名士卒应声抬上一口巨大的铁锅,锅下烈火熊熊。
不多时,锅盖被揭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浓郁米香瞬间炸开,霸道地钻入每一个人的鼻腔。
那香气醇厚、甘甜,带着土地与阳光最纯粹的气息,引得满堂之人唾液不受控制地分泌。
在众人贪婪的注视下,韩策盛出一碗晶莹剔透、颗粒饱满的米饭,高高举起,朗声道:“诸位请看!此米,乃我亲手培育的新稻。其妙处有二:一,从播种到收割,只需三月。二,其亩产,三倍于寻常粟米!若此稻能在韩国全境广种,不出三年,我大韩府库可积三年之粟!”
一石激起千层浪。
棚帐之内瞬间寂静,紧接着便爆发出剧烈的骚动。
三月可收?
亩产三倍?
这已非凡间之物,简直是神迹!
三十名农官的呼吸变得无比粗重,他们看向那碗米饭的眼神,不再是好奇,而是赤裸裸的贪婪与占有欲。
笔尖在竹简上划出急促的“沙沙”声,几乎要将简面刺穿。
当夜,月黑风高。
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出营帐,朝着营地西侧的矮墙摸去。
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黑暗中一双狼一般锐利的眼眸里。
就在那名齐国农官即将翻越墙头之际,一道黑影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咽喉,将他所有的惊呼都堵了回去。
阿獠将人拖至韩策帐内,搜出一封用蜡丸封好的密信。
韩策捏碎蜡丸,展开信纸,只见上面一行小字,笔迹急切:“韩有神稻,关乎国运,秦必争之。速报临淄田府。”
“秦必争之……”韩策咀嚼着这四个字,脸上浮起一丝冰冷的讥笑。
他下令将这名齐国农官软禁,却对阿獠耳语了几句。
片刻后,另一名负责端茶倒水、早已被收买的魏国小吏,在“无意间”发现营门守卫换防的空隙后,惊慌失措地逃出了军营。
鱼饵,已经放出去了。
果不其然,两日后的深夜,数道黑影如夜枭般掠入营地,直扑存放稻种的军粮仓。
他们动作迅猛,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然而,他们即将点燃火把的手,却被从天而降的罗网死死罩住。
赵夯早已率领锐士在此设伏,一场短暂而血腥的搏杀之后,五名黑衣人当场毙命,只留下一名活口。
审讯的结果不出所料,活口招供是奉“魏使密令”行事。
但在赵夯用刑之下,终于从他口中撬出了更深层的信息——真正下达命令并支付酬金的,是来自秦国,一枚小小的“秦金”标记,便是铁证。
韩策将俘虏与所有证据精心封存,却并未上报朝廷。
他只是平静地传令,召集三国农官,同赴讲堂,听最后一课。
结课之日,棚帐内的气氛格外凝重诡异。
三国农官各怀心思,都以为韩策将要传授最后的育种秘诀。
然而,韩策却命人将这些天所有的讲义、笔记尽数收缴,堆在中央,然后亲手将一支火把扔了上去。
“轰”的一声,一蓬烈焰冲天而起,将无数人心中的渴望与期盼烧成灰烬。
“技可授,种不可予。”韩策的声音在噼啪作响的火焰中显得异常清淅,“诸位所记下的深耕之法、施肥之术,句句属实。但,它们都缺了最关键的三道秘诀。无此三诀,神稻种下,非但颗粒无收,反会耗尽地力,种之必败!”
三使农官勃然变色,为首的齐使霍然起身,怒指韩策:“韩将军,你这是何意?此乃欺我三国无人吗!”
韩策不怒反笑,他轻轻摆手,赵夯立即捧着一个沉重的铁盒上前。
韩策打开铁盒,从中取出那枚秦地特有的铜钉,以及那封密信的副本,高高举起,声音如洪钟般在每个人耳边炸响:“有人想用我韩策之技,去填饱敌国之腹。
我这把火,烧的是真假参半的农技,也想看看,能不能烧出某些人的脏手!”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背插令旗的都城急骑冲入营中,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高举令牌:“太子令!召鹰扬校尉韩策,即日返京,共议‘设国尉’一事!”
满堂死寂。
设国尉,这是要变动全国兵马大权!
所有人的目光,惊疑、嫉妒、畏惧,齐齐聚焦在韩策身上。
喧嚣散尽,众人退去。
云芷走到韩策身边,看着满地灰烬,轻声问道:“太子这是要你交出兵权,换一个虚职。你真要回去交权?”
韩策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营墙,望向遥远的西方,那里是强秦的方向。
他低声自语,象是在对云芷说,又象是在对自己说:“我不是去交权,我是去借势。等他们发现,那些被他们千方百计弄走的‘失败的稻种’,已经在秦国境内引发了史无前例的饥民暴动时,我的官印上,早已刻上了那个‘国’字。”
风卷起地上的灰烬,如同无数黑色的蝴蝶,向着四面八方飘散。
夜风转冷,吹散了馀温,也吹来了远方都城的血腥味。
韩策收回望向西方的目光,眼底的寒意比这初冬的夜色更深。
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