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在他心中悄然萌发的问题,如同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触及了未来数十年的国运走向。
他要做的,远不止是让韩国富足,而是要在列国这盘棋上,执子先行。
春耕时节,宜阳城外的军屯田地呈现出一派与往年截然不同的景象。
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湿润的腥气,一排排翠绿的秧苗被以一种奇特的间距栽下,既不显稀疏,也不过分密集,仿佛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数组。
这便是韩策以后世经验改良的早熟稻种,配合云芷悉心调配的粪肥,以及新造翻车的引水灌溉,一副丰收画卷已然在望。
云芷站在田埂上,清风吹拂着她的裙角,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此法若真能亩产六石,无异于平地起金山,必会招来豺狼觊觎。夫君,我们真的要如此张扬吗?”
韩策的目光越过那些生机勃勃的秧苗,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那里藏着通往赵、魏、齐的关隘。
他淡然一笑,声音沉稳而有力:“芷儿,真正的宝贝,捂得越严实,越会引人疯狂。只有将它摆在明面上,让他们看得到,摸不着,甚至给他们一点甜头,他们才会将信将疑,才会按我的规矩来玩这场游戏。不让他们看见,才叫藏;藏了,他们反而不信。”
说罢,他转身对身后的赵夯下令。
这名锐字营的悍将,如今象个老农般皮肤黝?黑,闻言立刻挺直了腰杆。
“赵夯,去,在田边最显眼处立一块石碑,就刻上‘锐字营试田,亩收六石者赏金一镒’。”
此令一出,周围的锐字营士兵都倒吸一口凉气。
亩收六石?
那可是寻常田亩的两倍有馀!
赏金一镒更是天价。
这与其说是告示,不如说是一封昭告天下的战书。
石碑立下不到半日,消息尚未传出宜阳,田垄间的阴影里,便已有鬼祟的身影趁着暮色潜入,用脚步和绳结偷偷丈量着那奇特的秧苗间距。
五日后,宜阳驿馆变得异常热闹。
赵、魏、齐三国的使者几乎是同时抵达,车马将驿馆门前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递上国书,名义出奇的一致——听闻韩国去岁丰稔,特来购粮以备春荒。
然而,韩策却在将军府闭门谢客,只让阿獠这个面无表情的亲卫给三家使者带去一句话:“将军有令,今年新粮乃军国之本,概不外售。若诸位真有诚意,可用铁器或良马换取。”
此言一出,三使哗然。
粮食换铁器军马?
这韩策的胃口也太大了!
这是交易,还是变相的索要军备?
驿馆内,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当夜,最为务实的魏使率先有了动作。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命随行商队悄悄联系上锐字营的一名后勤官,用一车看似破旧的废弃甲胄,换走了二十斤稻种。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魏国商队的车辙还未干,赵使的人马便如饿狼般扑了上去,直接加价三成,从魏国商人手中将那二十斤稻种硬生生截了下来。
赵人尚武,行事素来霸道,驿馆内外顿时剑拔弩张。
而另一边,自视高明的齐使则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愚蠢的方式。
他派出几名身手矫健的门客,试图趁夜盗取田里的秧苗。
然而他们刚一靠近田地,便落入了锐字营布下的天罗地网,被守株待兔的锐士们捆了个结结实实。
人被送到将军府时,韩策正在灯下看书。
他听完赵夯的禀报,非但没有动怒,反而轻笑出声:“放了他们,再送他们百株秧苗。告诉齐使,若真心求取农技,韩国并非敝帚自珍之辈,可派农官前来学习。不过,得签一份契约,所学之术,十年内不得外传于他国。”
此举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被抓了贼,不仅不罚,反而还要倒贴?
消息传回驿馆,齐使又惊又疑,而赵、魏两使则瞬间炸了锅。
他们辛辛苦苦又是换又是抢,结果人家齐国偷窃不成,反倒得了“学习”的资格?
这还有天理吗?
七日后,驿馆门前上演了堪比闹市的争吵。
为了争夺那虚无缥缈的“学习名额”,三国使者彻底撕下了脸皮。
魏使指着赵使的鼻子怒斥其“蛮牛夺食,不知礼数”,赵使则嘲讽魏使“鼠目寸光,只会做亏本买卖”,而刚刚得了便宜的齐使则在一旁冷笑连连,嘴里念叨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引得另外两人怒目而视。
就在府外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将军府的后院却是一片沉静。
云芷快步走进书房,手里捏着一枚毫不起眼的铜钉,神色凝重至极:“夫君,你看这个!”
韩策接过铜钉,此物样式古朴,与寻常甲胄上的铆钉并无二致。
“这是从魏国人运来的那批废甲里发现的,”云芷的声音压得很低,“我查验过,这种三棱铜钉,其铜料配比与锻造手法,乃是秦国独有,且专用于他们的制式兵甲,严禁流出秦境。”
韩策的眼神瞬间一凝,仿佛有电光闪过。
秦国!
他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到墙上悬挂的《列国商路图》前。
那张图上,密密麻麻的线条勾勒出各国的贸易往来。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迅速移动,从秦国的雍城,划向魏国的安邑,再转向韩国的宜阳,最后,他的手指停在了地图南方的楚国。
一条隐秘的、横跨四国的走私链条,在他脑中瞬间清淅:秦国商人,打着魏国的旗号,用秦国严禁出境的战略物资换取他手中的稻种,再经由道路复杂的楚国境内,最终绕一个大圈,将粮食运回关中!
他猛地转身回到案前,抓起毛笔,在一张白绢上写下八个字:种为兵刃,粮即烽火。
一股彻骨的寒意与炽热的战意同时在他胸中升腾。
原来真正的敌人,从一开始就藏在最深处。
“阿獠!”他沉声喝道。
“在!”
“传我将令,明日在军营外开设‘农技讲堂’,对三国开放。但记住,只教他们如何育苗、插秧、施肥、灌溉,绝不可泄露半点育种之法。”
顿了顿,他看向云芷,眼神变得柔和却无比坚定:“芷儿,真正的新谷稻种,你今夜便亲自带上一批,扮作运送药材的商队,送到上党,交给太子门客张平的私宅。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根基。”
窗外,春雨不知何时变得急促起来,敲打着窗棂,发出噼啪的声响。
烛火在风中摇曳,将韩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他望着窗外无边的黑夜,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商鞅还没开始他的变法,我就先断你秦国一口未来的军粮。”
夜色渐深,驿馆里的争吵终于平息,三家使者各自怀着心思,等待着明日那场注定不会简单的“农技讲堂”。
他们以为自己是棋手,却不知自己早已沦为棋子,而一场围绕着小小稻种的惊天棋局,其真正的棋盘,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宏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