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阳北岭的旧铁坊,在夜色中如一头沉睡十馀年的巨兽,被新燃的炉火唤醒了心跳。
韩策立于炉前,飞溅的火星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明灭。
他身后,赵夯正带着五百名体格壮硕的锐士,赤膊挥汗,将坍塌的屋梁和积年的废渣一一清出。
这座废弃的铁坊,炉膛里积着三尺厚的冷灰,但韩策知道,其下方的铁砂矿层远未枯竭。
三日前,他亲率人马至此,没有半句废话,只下达了最简洁的命令。
缴获自魏国商队的劣质生铁被当作引子,投入了新筑的土法高炉。
云芷领着几名从流民中找出的药工,将一筐筐石灰石与焦炭仔细拌合,这是她从古籍残篇中寻得的去硫之法,简单却有效。
另一边,阿獠则象个不知疲倦的猎犬,在数万流民中奔走,硬是凭着一双利眼,揪出了十几个曾在别国冶铁坊做过工的老匠人。
所有人三日三夜未曾合眼,空气中弥漫着焦炭的烟火气与众人的汗味。
终于,在一阵沉闷的轰鸣后,第一股暗红色的铁水顺着引流槽缓缓淌出。
老匠人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随即又紧张地盯着那冷却凝固的铁块。
铁水冷却后,形态粗糙,杂质肉眼可见,但它终究是铁。
一名匠人立刻取了一块,趁热锻打,火星四射间,一柄钉头锤的雏形渐渐显现。
韩策接过那柄尚自温热的铁锤,掂了掂分量,而后猛地挥臂,狠狠砸在旁边的铁砧上!
“当!”
清脆的巨响划破夜空,震得每个人耳膜嗡嗡作响。
火光映照着韩策坚毅的侧脸,他的声音比铁锤撞击声更加掷地有声:“此铁,不献王廷,先铸军锄!凡参与开垦军田者,皆授功田十亩!”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道命令如长了翅膀般飞入山下的流民营地。
没有那些虚无缥缈的承诺,有的只是实实在在的铁器和土地。
就在当晚,通往北岭的山路上,突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宛如夜空中的繁星。
这些火把在黑暗中闪铄着微弱的光芒,却照亮了无数衣衫褴缕的身影。
他们艰难地攀山而行,仿佛在黑暗中查找着一丝希望的曙光。
这些人都是走投无路的穷苦百姓,他们听闻北岭有一片能让他们活下去的希望之地,于是便毫不尤豫地连夜赶来投奔。
他们的脚步虽然跟跄,但眼中却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铁炉已经运转到了第七日,生产也已经初具规模。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阿獠却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
阿獠面色凝重地禀报说,那份特意送出的《铁盐联营策》副本,在赵、魏、齐三国使馆中引起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赵国的使节在得到副本后,暗中与旧司马势力的残党进行了连络,其意图让人摸不透。
魏国的使节则毫不尤豫,当即派出八百里加急快马,将消息火速回报给了国都。
相比之下,齐国的使节显得格外沉稳。他并未采取任何明显的行动,只是悄悄地派人收购了三车粗铁样品,然后便再无其他动静。
韩策听罢,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齐人重商,最是精明。不见兔子不撒鹰,这是想探清我的虚实。”他略一沉吟,眼中精光一闪,“既然他们想看,就让他们看个明白。”
当夜,两道密令发出。
赵夯亲点了二十名最精悍的锐士,换上破旧的流民衣裳,混入了那支准备返回齐国的商队,任务是随行至边境驿馆,静观其变。
另一边,云芷则按韩策的授意,用一种特殊的植物汁液调配出“显墨药水”,用此药水重新誊写了一份策文。
这份新策文看起来平平无奇,就象一张普通的白纸,但实际上却暗藏玄机。当它被加热烘烤时,原本隐藏的字迹就会逐渐显现出来。
仔细阅读这些新出现的文本,会发现内容与之前完全不同。
整篇文章不再提及“联营”这两个字,反而着重强调了宜阳铁产量不足以及矿脉即将枯竭的艰难处境。
不仅如此,文章还急切地提出一个“构想”,表示愿意用高昂的盐利来换取齐国的精铁。
这份独特的“国书”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放置在齐国使节的案头,仿佛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
果然不出所料,十天之后,那名齐国商人如预期般再次出现。
然而,他的态度却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变得傲慢无礼。
他不仅将粗铁的收购价格提高了两成,还口出狂言,声称要包揽宜阳全年的铁产量。
面对如此嚣张的齐国商人,韩策并没有象往常一样让他进门,而是选择在数万新民面前举行了一场规模宏大的军田开垦典礼。
这场典礼显然是经过精心筹备的,其目的不仅是为了展示宜阳的实力和决心,更是对那名齐国商人的一种有力回应。
他站在高台上,高声宣布:“宜阳之铁,不出境;宜阳之盐,不贱卖!凡我新民,垦荒满百亩者,赏铁锄一柄,食盐三斤!”
万民欢呼,声如山崩海啸。
就在典礼即将结束时,阿獠疾步奔上高台,在他耳边低语:“主公,成了!齐商昨夜重金买通了守关校尉,试图偷运一车‘药材’出关,已被我们的人当场截获。箱中不仅有我们的铁砂样本,还有那份用显墨写的策文。”
韩策缓缓抬头,望向东方齐国的方向,夜空深邃,他的目光比夜色更冷。
“他们想看我山穷水尽,我偏要让他们看到我富得扎眼。等这份‘报告’送到临淄,齐相田婴,怕是再也坐不住了。”
身后的高炉彻夜轰鸣,奔流的铁水如赤色长龙,映得他半边身躯,宛若燃烧的烈焰。
万民的欢呼声还在山谷间回荡,但韩策的目光已越过眼前的人海,落在了那些刚刚被锄头翻开,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广袤田野上。
铁器已握在手中,土地已分到脚下,但这片沉寂了太久的土地,真的能喂饱这越来越多的人口吗?
一个更深远的问题,已在他心中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