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的雷霆扫过宜阳,激起的尘埃尚未落定,一场无声的暗战已在军营的阴影中悄然蕴酿。
演阵前夜,冷雨敲打着营帐,将泥土的气息激得愈发浓重。
云芷的药庐彻夜未熄灯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却盖不住病卒们压抑的呻吟。
她眉心紧锁,逐一检查着担架上蜷缩的锐字营士卒。
这些精壮汉子此刻个个面色蜡黄,冷汗涔涔,捂着肚子辗转反侧。
征状出奇地一致,皆是腹痛如绞,伴有低热。
这绝非寻常的水土不服。
云芷心思缜密,立刻追问起他们的晚食。
所有患病士卒的口供都指向了内营的同一个炊灶。
她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提着药箱赶往炊事营,阿獠如一道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
夜色中,那口负责锐字营伙食的大锅早已刷洗干净,但云芷还是从锅底的汤糜残渣中嗅出了一丝极淡的苦涩杏仁味。
她取下刮勺,小心翼翼地将残渣样本封入油纸包。
回到药庐,在烛火下细细研磨检验,云芷的脸色愈发冰冷。
果然,汤糜中混入了微量的断肠草粉末。
这种剂量不足以致命,却能在人体内潜伏数个时辰,待剧烈运动时猛然发作,致人腹泻虚脱,瞬间丧失所有力气。
选择在夜战突阵前夜动手,其心歹毒,昭然若揭。
“能锁定是哪个灶吗?”韩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神色平静,眼底却寒芒闪铄。
“内营三号灶,专供锐字营。”云芷将化验结果递上。
韩策没有看那纸包,目光转向阿獠。
阿獠心领神会,一言不发,身形便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
半个时辰后,他回来了,手中多了两份画了押的供状。
动手的是炊事队的正副火头,两人都是井氏旧部,在三城驻军中服役了十几年,平日里沉默寡言,毫不起眼。
“都尉,要现在抓人吗?”一旁的赵夯双目喷火,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抓?”韩策冷笑一声,将那供状凑到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卷曲、化为灰烬,“抓了他们,怎么把他们背后的人钓出来?这出戏,他们既然开了锣,我们就要陪他们唱到底,还要唱得更响亮些。”
他转过身,语速沉稳而清淅:“赵夯,传我将令,演阵照常进行。但暗中将所有锐字营士卒的饮水和口粮全部换掉。
再传令下去,所有参与演阵的锐士,内穿双层软甲,将云芷配好的解毒药丸藏于随身囊中,不到万不得已,不准服用。”
赵夯虽有疑虑,但对韩策的命令从不怀疑,立刻领命而去。
韩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的夜雨,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他要的,从来不只是揪出几个下毒的小卒,而是要借这场风雨,彻底冲刷掉这座军营里盘根错节的旧势力。
三更时分,雨势渐歇,急促的战鼓声撕裂了夜的宁静。
锐字营与三城驻军混编而成的万人方阵,如一条黑色巨龙,迅速开拔,疾行十里,直扑缺省战场槐林道。
队伍行至半途,变故陡生。
队伍前列的锐字营中,突然有数十名士卒惨叫着倒地,他们捂着肚子满地打滚,痛苦的呻吟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瞬间引发了阵型的混乱。
“锐字营的饭食有毒!他们想毒杀我们!”
“都尉韩策心狠手辣,要拿我们旧部开刀!”
黑暗中,几道声音同时响起,充满了惊恐与煽动。
埋伏在队伍侧翼的三城司马李淳趁机跃上一块岩石,振臂高呼:“弟兄们,锐字营投毒害人,此地不可久留!速速后撤,否则性命不保!”
他话音刚落,部分不明真相的旧军士卒立刻骚动起来,阵型大有崩溃回撤之势。
李淳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只要军队哗变,他们便可顺势夺回兵权,再将所有罪名推到韩策头上。
就在此时,立于后方高坡之上的韩策,始终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身边的阿獠一直举着一面黑色的令旗,直到看见李淳等三人跳出来鼓噪,韩策才淡淡地吐出两个字:“点火。”
阿獠猛地挥下令旗。
下一刹那,三道尖锐的呼啸声划破夜空,三枚狼烟炮拖着赤红的尾焰直冲云宵,在半空中轰然炸开,化作三团巨大的火球,将整片山谷照得亮如白昼。
“轰!”
信号既出,两侧原本沉寂的山岗上瞬间火把齐燃,杀声震天。
三百名身披双层重甲的锐字营伏兵如猛虎下山,从黑暗中骤然杀出,他们手持连弩,迅速结成两道钢铁防线,如一把巨大的钳子,将那群正在鼓噪哗变的士卒和三名司马团团围困在中央。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懵了。
骚乱的旧军士卒看着两翼明晃晃的弩箭,瞬间冷静下来,惊恐地僵在原地。
三名司马更是面如死灰,他们怎么也想不通,韩策是如何预知了他们的计划,并设下了如此精准的反埋伏。
“哒、哒、哒……”
清脆的马蹄声响起,韩策策马从高坡上缓缓行下,他身后,那些刚刚倒地呻吟的“病卒”竟一个个生龙活虎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默默归队,
韩策来到阵前,目光如刀,扫过面无人色的三名司马,最后停在被伏兵押出来的两名火头兵身上。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猛地掷在地上,白色的粉末四散飞扬。
“此乃从你们的灶灰中搜出的断肠草灰!说,是谁给你们的命令,让你们对同袍下此毒手?!”
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贯耳。
两名火头浑身一颤,在韩策逼人的威势下,心理防线瞬间崩溃,当场瘫跪在地,涕泪横流地指向三名司马:“是……是李司马他们!是他们密令我等,只说让锐字营的弟兄们在演阵时‘战力大减’,拉拉肚子,并未言要杀人啊!”
真相大白,全军哗然。
无数旧军士卒的目光从惊疑转向了愤怒,死死盯住那三名面如死灰的司马。
“拖下去,斩了。”韩策对那两名火头挥了挥手,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两名火头还想求饶,却被锐士死死捂住嘴,直接拖到阵前,在万众瞩目之下,手起刀落,两颗人头滚落在地。
鲜血的腥气瞬间弥漫开来,让所有骚动的军心都为之一凛。
韩策翻身下马,走到被囚禁的三名司马面前,却没有立刻下令处死他们。
他环视着周围成千上万张紧张而敬畏的脸,朗声道:“我知道,你们中许多人都是苦出身,参军只为一口饱饭。今日之事,错不在兵,在将!
主谋者,罪不容赦!但被蒙蔽者,我韩策既往不咎!”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洪亮:“我宣布,从即日起,三城驻军由锐字营骨干接管整编,每月考绩,末位者整编裁撤!凡主动举报军中谋逆、克扣等不法行为者,一经查实,记军功一等!所有在此次事件中受惊的士卒,由云芷军医亲自治愈,药费全免!”
一番话,先是雷霆手段,再是浩荡皇恩。
威逼与利诱,惩戒与赦免,被他运用得淋漓尽致。
那些原本还心怀忐忑的旧军士卒,听到自己不仅无罪,反而有了立功和改变命运的机会,心中的恐惧与隔阂瞬间被感激与狂热所取代。
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下,紧接着,黑压压的士卒跪倒了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响彻山谷:“我等愿誓死追随都尉!”
军心,在这一夜,被血与火彻底重铸。
当夜,都尉府密室。
烛火摇曳,将韩策、赵夯和阿獠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韩策在桌案上摊开一本崭新的军册,上面是重新规划的编制。
“从今天起,宜阳所有驻军,统一改称‘新锐军’。”他指着名册,沉声道,“下设五营,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麒麟为号。
各营营官,暂由军功学堂第一期毕业生试职,能者上,庸者下。”
他又转向一旁正在记录的云芷:“云芷,由你起草我军第一部《军医药律》,其中要明确写上:凡军中投毒、无故克扣药粮者,无论职位高低,一律斩立决。”
“是。”云芷应道,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划过。
安排完一切,韩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韩国全舆图前。
他的目光越过宜阳,落在了地图上标注的韩国南北九座边关要塞上。
那是一条腐朽而漫长的防线,也是旧军阀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宜阳,只是刀尖。”他缓缓开口,声音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锋芒,“我要让这把磨砺出的新刀,狠狠刺穿整个大韩的旧军制!”
烛火映照着他年轻而坚毅的侧脸,一场席卷全国的军事变革,已在这间小小的密室中,定下了序章。
而千里之外,韩国都城新郑。
秦国使馆的密室中,一份刚刚写就的密报正被小心地用火漆封存。
信上的字迹清淅而有力:“韩策已完全掌控宜阳军心。其新政,制兵、授田、立学,三管齐下,俨然已在韩土之上,另立一国中之国。其志不小,当早做应对。”
夜风呼啸,吹得窗棂作响,仿佛刀锋出鞘的锐鸣。
一场真正搅动天下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帷幕。
赵夯领命而去,脸上混杂着兴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新锐军的整编进行得比想象中顺利,韩策的威望如日中天,绝大多数士卒都积极响应。
然而,当他走进军械库,准备清点回收的旧兵甲时,却发现事情并非全无阻碍。
旧世界的堤坝虽已碎裂,但那些嵌在堤坝深处的顽石,并不会轻易被洪水冲走。
旧军的骨头,比想象中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