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被沉沉地关上,将外界的一切喧嚣隔绝。
七日七夜,烛火未曾熄灭。
韩策伏于案前,如同一尊不知疲倦的石象。
空白的竹简被一卷卷铺开,又被一行行细密的小字填满,墨香与灯油的气味交织弥漫,构成了这间屋子独有的味道。
他时而奋笔疾书,将胸中蕴酿已久的宏图倾泻于竹简之上;时而又凝神长思,对着一堆数据图表反复推演,眉宇间沟壑渐深。
云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为他换上新的烛火,又将一碗温热的米粥轻轻推到他手边。
她没有多言,只是将几份整理好的卷宗摊开。
那上面,有宜阳新增垦田的精确亩数,有每一户迁入流民的人口变化,更有学堂中那些军户子弟的考绩评定。
这些冰冷枯燥的数字,在云芷的梳理下,仿佛拥有了生命,它们共同指向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宜阳正在新生。
韩策的目光扫过那些图册,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许。
这些,便是他投向旧世家胸膛最锋利的匕首,是支撑他那惊天动地构想的坚实地基。
第七日黄昏,当最后一枚竹简被系上绳结,一部名为《强兵固本策》的奏疏终于完成。
它静静地躺在案上,看似寻常,却蕴含着足以颠复整个韩国根基的力量。
废世卿世禄,行军功授田,允军户子弟入学入仕,开屯田之利七成归民……每一条,都精准地刺在盘踞韩国多年的世家大族的要害上。
冯执动身前往韩都的前夜,韩策将他请入密室。
那部沉甸甸的奏疏被推到冯执面前,韩策的眼神在烛光下亮得惊人:“此策若成,韩国可强盛十年;若败,我身死族灭,万劫不复。”
冯执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竹简,他能感受到其上文本所承载的千钧重量。
他抬起头,苍老的眼眸中满是凝重:“你可知,这等于是在向韩国所有的世家贵族宣战?”
韩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象是雪峰之上的寒冰:“他们早已向天下百姓宣战了数百年。我韩策,不过是替天还债罢了。”
良久的沉默后,冯执终于伸出手,将那部奏疏郑重地收入一个贴身的铜匣之中,而后唤来心腹,命其换上最好的快马,星夜兼程,务必亲手交至太子宫中。
三日后,韩都朝堂之上,这部奏疏如同一颗惊雷,炸得满朝文武晕头转向。
“荒唐!一个边地都尉,竟敢妄议国政!”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公卿气得浑身发抖。
“田为国之根本,爵为宗室之基,岂容一介军吏染指?此策若行,国将不国,宗室无存!”一名卿大夫更是激动地拍案而起,唾沫横飞。
反对之声如浪潮般汹涌,几乎要将太子所在的御座淹没。
然而,太子面沉如水,只是冷冷地一挥手,太史令便捧着一卷文书出列,当众宣读起宜阳在韩策治理下的人口增额、垦田倍数以及军粮自给的惊人实绩。
紧接着,几名甲士抬着一满筐金黄的麦子走上殿来。
“诸位请看,”太子的声音不大,却清淅地压过了所有嘈杂,“此乃宜阳今年所贡新麦,粒大饱满,据报亩产较旧法足足增产三成。
当老大人还在为宗室田产忧心时,边地的士卒已经快要吃不上饭了。如今有人能让他们吃饱,还能为国多产粮,诸位却要反对?”
满殿哗然,看着那筐饱满得几乎要溢出的麦粒,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事实胜于雄辩,再激昂的言辞,在这实实在在的粮食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眼看风向不对,反对派的贵族们在退朝后立刻暗中串联。
他们买通了内廷的一名小吏,企图趁夜烧毁太子府中作为副本存盘的奏疏。
只要没了实物,他们便可抵赖,将此事搅成一滩浑水。
然而,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阿獠遍布都城的眼线之中。
当夜,纵火的小吏刚一点燃火折子,便被从阴影中扑出的锐士死死按在地上。
从他身上,不仅搜出了纵火之物,更搜出了一封井氏残党与邻国魏商往来的密信。
信中内容触目惊心——他们因畏惧新政会夺走其侵占的私田利益,竟不惜勾结外敌,许以重利,请魏国在边境制造摩擦,以此来污损韩策的声誉,破坏新政推行。
消息传回驿馆,韩策听完阿獠的禀报,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他只是平静地呷了口茶,淡淡吩咐道:“让赵夯带一队锐士,将人证物证‘护送’至宗正寺,就说物证要紧,请冯大人亲自查验。”
第二天的朝会上,当冯执手捧着那封密信与几片烧得焦黑的竹简残页,老泪纵横地跪在殿上时,整个朝堂死一般的寂静。
“国贼!国贼啊!”冯执声嘶力竭地哭喊,“有人宁肯勾结外敌,出卖国之利益,也不愿让我韩国的百姓能有自己的一方田土!
若此等祸国殃民之策仍不能行,臣无颜再立于这朝堂之上,请辞归乡,终老田园!”
太子霍然起身,目光如电,扫过下方一张张惊恐或羞愧的脸。
他一字一顿,声如金石:“传孤之令:军功授田制,先于宜阳、石牙坞、阳陵三地试行,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后,推及全国!”
退朝后,韩策独自坐在驿馆的窗边,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鼓声,以及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他推窗望去,只见城南的校场上,赵夯正率领着锐士营演练军阵,旌旗招展,杀气腾腾。
而校场之外,闻讯而来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激动地高呼着:“都尉赐田,子孙有靠!”
那呼声穿过半个都城,清淅地传入韩策耳中。
他缓缓收回目光,望向桌上摇曳的烛火,低声自语:“田制一动,则爵制必崩……当年商君未竟全功之事,我便要在韩国,先落下一子。”
夜风穿窗而入,吹得烛火剧烈地跳动,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然而,它终究还是顽强地挺立着,将光亮投射在韩策深邃的眼眸里。
旧世界的堤坝,已经在这风雨飘摇中,发出第一声碎裂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