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金色的晨曦为宜阳南市的废墟镀上了一层庄严肃穆的辉光。
断壁残垣之间,人头攒动,成百上千的百姓汇聚于此,他们的脸上交织着哀恸与期盼,目光齐齐投向那片刚刚清理出来的空地。
韩策身着素服,亲自握着一把崭新的铁锹,神情凝重。
他没有多言,只是弯下腰,将第一铲混着晨露的泥土,稳稳地奠在了石碑的基座之下。
石碑上,八个大字刚劲有力,如同刀劈斧凿——“学不可毁,志不可夺”。
人群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走上前,他捧着一个破旧的瓦罐,里面是灰黑色的粉末。
他将瓦罐中的灰烬小心翼翼地倾倒在石碑基座旁,声音沙哑却清淅:“这是老朽珍藏的几卷讲义残页,虽已成灰,但书里的道理,还刻在心里。
他的举动仿佛一道无声的号令。
百姓们自发地上前,一个个,一双双捧着灰烬的手,将那些从火场中扒出的、被焚毁的讲义与焦纸,汇聚到石碑之下。
那不是一堆死寂的灰,而是一颗颗不灭的读书心。
云芷一袭白衣,立于高台一侧,手中捧着一个更为精致的陶罐。
待人群稍静,她清亮的声音响彻全场:“此罐中所藏,乃三百学子共抄《兵屯策》之手稿。大火能焚其形,却未曾灭其心。今日以此奠基,是为告慰逝者,亦为昭示来者,宜阳之风骨,焚烧不尽,吹折不断!”
话音落,全场一片肃静,唯有风声呜咽。
赵夯立于阵前,振臂一挥,身后数百名锐士齐齐将长矛顿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而后矛尖朝天,如一片钢铁铸就的森林,默然伫立,以军阵之威,祭奠这不屈的文魂。
仪式即将结束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惊愕回头,只见冯执一身风尘,策马而来。
他在人群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到石碑前,撩起官袍,竟是双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礼。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冯执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奉上,小心地平置于石基之上。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韩策,声音洪亮如钟:“臣冯执,以剑盟誓!自今日起,凡有阻韩策将军新政者,即为我冯执之敌,不死不休!”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一个朝廷重臣,竟对一个边将行此大礼,立此重誓,这已然超越了上下级的情分,分明是一种政治上的彻底投靠。
韩策快步上前,双手将他扶起,待他站稳,才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大人不必如此自折。我需要的,不是一个跪在我面前的下属,而是一个能站在朝堂之上,为新政做眼、为百姓做口、为我做盾的盟友。”
冯执身躯一震,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语。
这一刻,两人之间那层微妙的主仆与权宜关系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正坚实的政治同盟。
当夜,郡守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韩策坐在案后,看着阿獠呈上的一卷细密的册子。
上面罗列着井氏所有姻亲的名单,其中几家用朱笔圈了出来。
“宗正寺已将井氏七族尽数收押,但阿獠追查其田产帐目时发现,其中有三户的帐目极为异常。”阿獠的声音低沉而干脆,“这三家名下的粮仓,每年入库的粮食,远超其田地应有产出。顺着粮路追查,发现他们与魏国上党郡的几家商行有秘密往来。”
韩策的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们以为,冯执斩兄,此事便算尘埃落定。可笑,那只是刚刚揭开了盖子而已。”井氏的死,只是砍掉了一条毒蛇的头,但它的毒液早已渗透进了这片土地的深层。
他取过纸笔,迅速写下两封短信,分别封入信筒,连同那份证据的抄录本一同递给阿獠:“一份,送去东宫,交给太子的门客。另一份,送给太史令。信中附言:请朝中诸公详查‘死族活财’之弊。”
阿獠接过,韩策解释道:“太子需要功绩来稳固储位,彻查贪腐大案正是其一。而太史令为人刚正,最恨国资流失。将此事捅到他们面前,就等于在朝堂上点燃了两把火,让那些藏在井氏背后的人,无所遁形。”
阿?獠了然,躬身退下。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韩策的身影投在墙上,显得愈发深沉。
接下来的几日,云芷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流民营的安置中。
她不仅分发粮食物资,更组织识字的妇人教孩子们读书写字。
一日黄昏,她巡视营地,正看到一群衣衫褴缕的孩童围着一堆篝火,摇头晃脑地背诵着《伤寒杂病论》中的汤头歌诀。
那稚嫩的童音,驱散了营地中的暮气,带来一种蓬勃的生机。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云芷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浑浊的眼中竟流下泪来:“姑娘啊……我家那小子,原本是井家的奴才,一辈子都以为要烂在地里了。如今不但得了自由,还能进学堂读书,往后还能分到自己的地……你们,你们不是官,你们是活菩萨啊!”
云芷听着这朴实无华的话语,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眼框,鼻尖发酸。
她安抚了老妇许久,回到郡守府后,心中那股激荡的情绪久久不能平复。
她找到韩策,将今日所见所闻尽数告知,最后郑重进言:“将军,如今民心已聚,正是乘势而为之时。我以为,不如再进一步,开设‘军功田’——凡家中子弟入学满三月,考核优良者,其家可增授田地五亩。”
韩策正在一张巨大的地图前凝神思索,闻言转过身,深邃的目光中透出赞许:“此法甚好。不过,这并非赏赐,而是固本。”他走到云芷身边,指着地图上广袤的边境线,“宜阳一地的新生,终究有限。我们要做的,是让这种新生,沿着这条边境线,遍地开花。此策,可行!”
三日后,学堂重建的奠基仪式正式举行。
韩策站在高台之上,面对着台下数千军民以及更多闻讯赶来的边境流民,声音清淅而坚定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我韩策在此立诺!五年之内,宜阳治下每郡,皆要设军功学堂一所!学堂不教空谈之学,只教兵法、农策、医理、算术!凡我边军子弟、归附流民之子女,皆可入学!凡考绩优异者,可入军中,授屯长之职!”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巨浪。
授田、入学、还能通过考核获得军职!
这为那些世代挣扎在最底层的边民和流民,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
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开,无数在边境在线挣扎求生的家庭,开始扶老携幼,向着宜阳的方向汇聚而来,形成了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
与此同时,冯执归京的队伍行至一处驿站。
他拆开一封加急密报,信上的内容让他心头一震:“太子已上书陛下,痛陈‘死族活财’之弊,宗正寺奉命彻查与井氏有染的十二家姻亲,朝中震动,井氏馀党恐难幸免。”
冯执缓缓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烧尽,他走到窗前,遥望宜阳的方向,夜风吹动他的衣袍,他口中喃喃自语:“韩策……他不争权,却已然掌握了大势……先收民心,再借东宫之手扫清朝中障碍,每一步都稳如泰山。下一步,他恐怕是要动那传承百年的‘爵制’了。”
风沙掠过荒芜的驿道,远方宜阳城头的灯火,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
那座新立的石碑,正无声地矗立着,而一个旧秩序的根基,已经在这场由鲜血和灰烬开启的新生中,悄然蔓延开无数道裂缝。
宜阳郡守府中,韩策并未因初步的胜利而有丝毫松懈。
涌入城中的流民越来越多,每日消耗的粮草、所需的安置土地,都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的肩上。
现有的田亩和资源,在骤然膨胀的人口面前,已是捉襟见肘。
地方上的那些中小世家,虽然不敢公然反对,但暗地里对新政的抵触与日俱增,他们囤积居奇,对出让土地的要求阳奉阴违,使得各项政令的推行阻力重重。
他站在巨大的地图前,看着上面代表着人口、土地、粮仓的标记,眉头紧锁。
他意识到,仅仅依靠宜阳一地的变革,如同在沙上建塔,根基不稳。
那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如同地下的根系,只要根不除,上面的枯枝剪掉再多也无用。
真正的敌人,不是井氏这样的个体,而是滋生出无数个井氏的土壤本身。
他需要一套足以撼动整个大周边防,乃至整个国朝根基的完整策略。
一个,能将这股汇聚而来的磅礴民心,真正转化为强兵固本之力的惊天之策。
“阿獠。”他头也不回地唤道。
“在。”黑影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
“传令下去,自明日起,我闭门七日,不见任何人。所有军政要务,由云芷姑娘与赵夯将军共决。”韩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另外,将府库中所有的空白竹简,都搬到我的书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