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夯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然而韩策的眼神却平静得象一口深井,不起丝毫波澜。
他只是转头对云芷轻声道:“天冷,熬些驱寒的姜汤,烙些热饼,给老兄弟们送去,别饿着冻着。”随后,他又对角落里如同影子的阿獠递了个眼色,“记下为首鼓噪者的言行,越细越好。”
云芷和阿獠领命而去,赵夯却急了:“将军,如此姑息,岂不涨了他们的气焰?”
韩策没有回答,目光越过那三百名抱团的老兵,投向了更远处的暮色。
他知道,这三百人是骨头,也是秤砣,称的是他这位新主的斤两。
一味弹压,只会激起兵变;一味怀柔,则会威信扫地。
他要的,是让他们自己选择臣服。
夜色渐深,寒风卷着沙尘吹过空旷的校场。
三百老兵围着几堆篝火,面色在火光下阴晴不定。
姜汤和热饼确实送来了,但没人敢第一个伸手,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毒药。
他们不信这个年岁轻轻的“书生”会有如此好心。
就在众人僵持之际,韩策的亲兵来到营前,却不入内,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高声传话:“将军有令!明日辰时,校场演阵。凡军中旧卒,不论官阶,皆可挑战新军‘三叠冲阵’。
阵前破阵者,不论一人或一队,为首者立授屯长,赏上等军功田十亩!”
这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水,三百人顿时哗然。
屯长!
十亩田!
这是他们中许多人戎马半生都未曾得到的赏赐。
原先的观望和猜忌,瞬间被赤裸裸的利益搅动得粉碎。
几个资历最老、武艺最高的老兵凑到一起,低声商议起来,眼中闪铄着贪婪与自信的光芒。
“三叠冲阵?听都没听过,定是那书生纸上谈兵的玩意儿!”“明日便让他瞧瞧,什么才是沙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本事!”
躁动平息了,却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被激起的欲望。
韩策站在远处风口,听着亲兵的回报,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要的,就是这股不服输的悍勇之气。
次日辰时,晨雾尚未散尽,校场上已是杀气腾腾。
韩策亲点一营新兵,在槐林道口列下“三叠阵”。
此阵型前中后三层,前锋持盾矛,中军为弓弩,后队是预备长刀手,层层递进,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攻守转换,变化无穷。
三百老兵中选出的一百名精锐,在一名独眼龙老兵的带领下,发起了冲锋。
他们果然悍勇,不作试探,上来便是搏命的架势,嘶吼着冲向新兵的盾阵。
赵夯站在高台上,手心已满是汗水。
新兵虽训练有素,但毕竟未见过血,面对这群亡命徒般的老兵,气势上明显弱了三分。
前锋盾阵被撞得连连后退,眼看就要被撕开一道口子。
那独眼龙更是狡猾,他并未死磕中路,而是虚晃一招,率领一支二十人的小队,借着槐林道的沟壑与树木掩护,猛地从侧翼斜插,直扑阵型中军负责指挥的屯长。
擒贼先擒王,这是最老道也最有效的战法。
“将军,他们使诈!”赵夯又惊又怒,手已按在刀柄上,准备下令镇压。
“稍安勿躁。”韩策抬手止住他,眼神依旧平静,“让他们冲。”
就在独眼龙即将得手,脸上已露出狞笑的刹那,阵心负责传令的鼓手,猛地一敲鼓面,鼓声骤变!
不再是稳健的“咚咚”声,而是急促如暴雨的“嗒嗒嗒”声。
这正是变阵的信号!
几乎是鼓声响起的瞬间,槐林道两侧预先埋伏好的新兵小队突然现身。
他们并非冲出肉搏,而是挽弓搭箭,箭头上裹着浸满火油的布条。
嗖嗖嗖!
数十支火箭射向老兵冲锋路径两侧的地面。
那里,早已铺满了干燥的枯草。
轰!
火墙陡然升起,枯草瞬间被点燃,浓烈的黑烟冲天而起,一下子就将独眼龙的突击小队与他们的主力隔绝开来。
视野受阻,烟雾呛人,老兵们阵脚大乱。
“雁行!”高台上载来韩策清淅的指令。
原本收缩防御的新兵阵型迅速变化,中军后撤,两翼前出,如同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雁,将陷入烟熏火燎中的独眼龙小队反向包抄起来。
新兵们严格按照操典,三人一组,持盾、长矛、短刀配合无间,只听得一阵兵甲碰撞和惨叫,不过一刻钟的工夫,独眼龙和另外两名头目便被活捉,按倒在地。
剩下的老兵见首领被擒,又被大火浓烟阻断,顿时斗志全无,纷纷弃械投降。
一场看似即将崩溃的演练,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瞬间逆转。
校场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精妙的战术配合惊得目定口呆。
韩策走下高台,亲自为独眼龙三人松绑,非但没有责罚,反而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沉声道:“能一眼看破我‘三叠阵’的弱点,并借地利突袭中军,足见你们的勇武与谋略。
我韩策要的,正是你们这样的将才。”
独眼龙三人满脸羞愧,还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等来的是这番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但是,”韩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严厉,“有勇无谋,是为匹夫;有谋无纪,终归乌合!战场之上,军令如山,阵法如铁,岂容尔等凭一时血气胡来?”
他环视所有老兵,朗声道:“即日起,设‘补训营’。所有旧军士卒,皆可自愿添加。入营操演三月,凡考绩合格者,一律编入新锐军,与新兵同享田亩赏赐!
今日这三位,便是我补训营的‘试职屯长’,戴罪立功,何时带出的兵能与新锐军堂堂正正一战,何时转正!”
他又转向云芷:“云芷,在营中设‘伤营巡诊’,凡军中将士,无论新旧,有旧伤沉疾者,一概免费诊治,药材由我军府一力承担!”
恩威并施,条理分明。
老兵们先是震惊,继而动容。
赏识他们的勇武,指出了他们的不足,给了他们一个融入新军且不失颜面的台阶,甚至还顾及到了他们这些年落下的一身伤病。
人心都是肉长的,韩策这一连串的举动,彻底击中了他们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当夜,就有六十多名老兵主动上缴了兵甲,走进了补训营的营帐。
风波暂平,但暗流却愈发汹涌。
深夜,阿獠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韩策的营帐中,带来了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将军,关在军狱里的那三名旧军司马,昨夜……全都死了。”
“怎么死的?”韩策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
“狱卒报的是畏罪自缢,但我验过尸首,三人颈部的勒痕深浅不一,角度也对不上,不象是自己动的手。”
“有人怕他们开口说话。”韩策发出一声冷笑,杀意在眼中一闪而过。
这三名司马掌管着旧军的粮草、军械和盐引,是旧军利益网的内核节点,他们一死,线索就断了。
“赵夯!”韩策厉声喝道。
“末将在!”
“即刻接管军狱,所有狱卒全部更换为我们的锐士!另外,将这份《军律十六条》颁行全军,张贴于各营帐门口!”韩策将一份早已拟好的竹简丢了过去,“传我的命令:凡军中行私刑、结朋党、抗军令者,一律革除军职,流放边郡!
凡能举告奸细、揭发不法者,经查实,赏军功田五亩!”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新律颁布的当晚,云芷在自己的药帐里,便收到了一封用血写在破布上的匿名信。
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炊事队仍有魏谍,掌‘盐引’。”
韩策立刻召来云芷和阿獠密议。
云芷蹙眉道:“我正想禀报此事。近一个月,军中士卒腹泻的征状虽然控制住了,但据我巡诊观察,仍有部分将士出现尿色赤红、四肢乏力的征状。
我怀疑,我们长期饮用的水源有问题,可能含有明矾之类的东西,会慢性损伤肾脏。”
阿獠立刻补充道:“我查过,军营东角的那口主井,之前正是由暴毙的三名司马之一掌管,而且那口井的水脉,连接着营外的一条荒沟。”
线索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
盐引、魏谍、毒水、暴毙的司马……一张无形的毒网,正笼罩着整个新锐军。
“封井!”韩策当机立断,“立刻改从后山引山泉入营。云芷,你带人用石灰对所有储水器具进行净化消毒!”
三日后,韩策于将台上,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将一坛从东井打上的、泛着黑黄的井水倒入一个大木盆中。
他亲自抓起一把石灰块投入水中,只见浑浊的黑水在翻滚中,杂质渐渐沉淀,一层清水慢慢浮现。
他指着那盆底厚厚的污泥,声音沉重如钟:“兵可一日无粮,不可一日无净水!敌人给我们下毒,不是用在刀刃上,而是用在我们每日喝的水里!这不是小事,这是我等万千兄弟的生死枢机!”
台下将士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冲天的怒吼。
他们这才明白,自己一直在鬼门关前徘徊。
风波之中,都城的信使也到了,送来了冯执的密笺。
信中说,太子已恩准他“军功授田”的方略,可扩至周边三郡,但宗正寺联合几名老臣上了折子,要彻查他“未经上谕,擅立军律”之罪。
韩策将密信放在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脸上露出一丝轻篾的笑:“他们查的不是律令,是这刀柄,究竟该握在谁的手里。”
烛光摇曳,映照着墙上新军的名册,一页页的名字密密麻麻,已然悄悄翻过了半卷。
夜深人静,云芷却提着一盏灯笼,再次找到了韩策。
她的脸色比夜色还要凝重。
“将军,东井的水我已经反复查验过。”她将一小碗沉淀后的水样放在桌上,“用石灰可以去其浊,但去不了其根。我发现这水,除了泥沙污物,还有一种极淡的苦涩味道,不同于寻常沟渠的腐败气味。
这味道,让我联想到了某些矿石,若长期饮用,对人体的损伤,恐怕比明矾更甚。”
韩策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意味着,投毒并非偶然,而是一个长期、系统的行为,其源头,绝不仅仅是营外那条荒沟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