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日的暖阳,终于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高台之上,云芷一身素袍,衣袂在和风中微微拂动,宛如立于尘世的孤鹤。
她手中那卷《伤寒辨》残卷,虽已泛黄,但在她手中却仿佛拥有千钧之力。
台下,三百多名流民与军眷黑压压地站着,他们的眼神从最初的麻木怀疑,渐渐被一种名为希望的光芒点亮。
云芷的声音清亮而沉稳,穿透了南市的嘈杂:“风寒入肺,其症初起,可见发热、咳喘、恶寒。
此乃太阳表症,邪气在表,当以发散为要。
可用麻黄三钱,杏仁五枚,桂枝二钱,甘草一钱,水煎服之。”
话音刚落,台下便响起一片悉索之声。
那些识字的妇人与老者,正用粗劣的炭笔,在发黄的草纸上飞快地记录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而那些随军的军士,则抱胸肃立,侧耳倾听,将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
这些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的汉子,此刻却象学堂里的蒙童一般专注,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这几味看似寻常的草药,在关键时刻,就是一条命。
人群的边缘,阿獠如一尊沉默的石象,看似随意地靠着一处货摊,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
他的视线很快锁定了几个目标——那几名伪装成药商的男子,他们记录得比谁都勤快,但偶尔抬眼时,眼中却毫无普通百姓的敬畏与感激,只有一种估价般的冷静。
更重要的是,他们卷起的衣袖内衬,露出一种极细密的暗色菱形纹样,那是秦魏两国细作惯用的云锦布料,耐磨且不易褪色,便于长途奔波。
云芷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那几人,嘴角却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她没有点破,反而提高了声调:“寻常病症可以汤药调理,但疆场之上,刀剑无眼,瞬息万变。今日,我便将‘战地急救七法’一并传授给各位。”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这等军中秘术,竟要当众传授?
云芷不理会众人的惊愕,转身示意。
早已待命的护队锐士立刻上前,开始演示。
如何用两根干净的木枝与布条,将一处仿真的断骨牢牢固定;如何用军中常备的烈酒浸透布块,清洗狰狞的伤口,防止溃烂;如何通过观察嘴唇颜色与呼吸,来初步辨识常见的毒草与毒水之症。
她的讲解清淅直白,没有半句废话。
为了让众人看得更清楚,她甚至请上一名曾在战场上断过臂的老卒,亲手为他重新仿真包扎固定的过程。
那老卒感受着布条均匀而稳固的力道,浑浊的老眼中竟泛起泪光。
“诸位将士,你们的命,是家人的天,是国家的墙。”云芷的声音回荡在每个人耳边,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若浴血奋战,却最终死于无人救治的溃疮脓血,那么再辉煌的胜利,也只是白骨堆砌的虚名!胜亦成空!”
“胜亦成空”四个字,如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人群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高声喊道:“云娘子是活菩萨!若不是您,我家那口子去年就折在北疆了!
您不仅救了我夫君的命,还教我儿识字明理,这份恩情,我们全家永世不忘!”
这声呼喊仿佛点燃了引线,瞬间引爆了积压在百姓心中的情绪。
“云娘子大义!”“多谢云娘子!”“我等愿为云娘子效死!”附和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冲向云宵。
高高的城楼之上,韩策凭栏远眺,将南市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对身旁的赵夯沉声道:“带一队锐士下去,以巡逻为名,在医台周边布防。记住,只看不动,除非有人蓄意生乱。”
“喏!”赵夯领命而去。
韩策的目光转向角落里的阿獠,眼神深邃:“看清了么?”
“回主公,一共七人。四个秦商,三个魏使。”阿獠低声回禀。
韩策冷笑一声,手指轻轻敲击着城砖:“很好。让他们抄,让他们记,让他们把今天看到、听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带回去。
告诉他们的主子——我宜阳,不止有枕戈待旦的精兵,更有万千甘愿为军赴死的百姓!”
当夜,云芷回到临时辟出的药室,就着昏黄的灯火整理今日的讲稿。
她将那些真正关键的药方配比,用一种只有她和太子亲信才懂的密语重新誊写,巧妙地混入一本新抄的《百草录》中。
随后,她将书卷交给一名装扮成进山采药的妇人。
这妇人将一路向东,最终抵达石牙坞的一家“济世堂”,那里不仅是药材集散地,更是太子遍布北地的情报网中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
三日后,一辆朴素的马车驶入宜阳城。
车上下来的人,正是奉太子之命前来巡视的冯执。
他刚一进城,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昔日冷清的街市,如今竟人头攒动。
医台前,百姓们正有序列队领取基础的伤寒药包;不远处的空地上,一群半大的孩童竟在一位老秀才的带领下,摇头晃脑地背诵着《伤寒辨》的歌诀。
冯执私下找到云芷,满脸的不可思议:“云姑娘,你将如此珍贵的药方与急救之法公之于众,就不怕被敌国细作学了去,反过来资敌么?”
云芷淡然一笑,为他沏上一杯清茶:“冯大人,良方本为救人。
若能因此救下一些敌国士卒的性命,让他们不必枉死于伤病,或许,这本身就是消弭战意、止战于未发的一种契机。况且……”
她抬手指了指台下,一个正在帮着分发药材、并用帐本仔细记录的少年:“我教给所有人的,是‘用法’。但决定一剂药是良药还是毒药的,却是‘配比’。这真正的内核,我只亲口传授给了韩将军麾下最忠诚的锐士护队。”
冯执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心中壑然开朗。
这哪里是泄露机密,这分明是一场阳谋!
一场用知识作为诱饵,来筛选忠诚、凝聚人心的阳谋!
当晚,韩策在府衙密室召见了云芷。
云芷呈上阿獠这几日搜集到的情报汇总:“秦国的细作几乎抄录了我们所有的公开讲稿,从汤药到包扎,无一遗漏。
而魏国的人,则对您之前提到的‘军粮防霉防腐之法’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
韩策接过情报,转身展开墙上的巨幅堪舆图。
他的手指蘸了点茶水,在代表大梁的都城与代表秦国的咸阳之间,画下了一条湿润的线。
“他们以为自己占了大便宜,满载而归,”他眼中闪铄着利刃般的光芒,“殊不知,他们正是我最得力的信使,帮我将宜阳之道,传遍天下。”
他转过身,对云芷下达了新的指令:“明日,医台开讲‘疫病隔离法’。重点讲‘一村染疾,十村联防’的道理。
我要让列国君主都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宜阳之民,不仅能自救,更能互救。战时,他们人人皆可是兵哨!”
云芷躬身领命,默默退下。
而在冯执返回都城的前一夜,他独坐灯下,彻夜未眠。
天明时分,他提笔写下了一封给太子的密奏:“……韩策以医道立信于民,以教化凝聚人心,其军未动,然宜阳民心已坚如铁壁。此等经天纬地之才,若不予重用,恐非社稷之福,长此以往,或将动摇国本……”
风,起于青萍之末。
一场由医药和知识掀起的变革,正在这座边陲小城悄然发生。
民心,这股无形的力量,正被韩策与云芷一砖一石地,筑成一道比任何城墙都更加坚固的壁垒。
宜阳的夜晚,渐渐褪去了往日的死寂。
街头巷尾,偶尔还能听到孩童背诵汤头歌诀的稚嫩声音,药庐里传出捣药的沉稳声响,巡逻兵士的甲叶碰撞声清脆而有力。
一切都预示着新生与秩序。
然而,在这片勃勃生机的表象之下,无人察觉到,某些角落里的阴影,正随着这份光亮的愈发耀眼,而变得愈发浓郁和冰冷。
新的秩序在创建,必然会触动旧的根基,希望的火焰燃起,也总会引来试图将它掐灭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