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名叫老吴的秦卒,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肩胛骨上的伤口。
原本深可见骨的箭伤,此刻已被一层坚硬而微痒的黑褐色血痂复盖。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臂膀,除了肌肉深处传来的一丝牵扯感,竟已无大碍。
旁边的同伴二狗,更是已经能拄着驿站的木柱做些简单的拉伸。
三日,仅仅三日,那名叫韩策的年轻将军传授的“止血封疮法”,效用竟如神迹。
“二位明日便可上路了。”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两人闻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素色布裙的女子走了进来,正是当日为他们处理伤口的云芷。
她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手中却托着一个半掌大的粗麻药包。
“这是给你们的。”云芷将药包递过去,“里面是些麻黄粉末和野蓟熬制的药膏。我家公子说,秦地苦寒,军中多有冻疮溃烂之士,此方或可一用。”
她顿了顿,又从袖中取出一片小小的竹简,上面用墨笔写着简单的制备方法,“此方本出自逃难来此的韩地流民,并非什么秘方,若尔等军中采纳,也能少些无谓的伤亡。”
老吴和二狗面面相觑,接过药包的手有些颤斗。
救了他们性命,治好了他们的伤,如今竟还要赠药给他们的军队?
这韩策的行事,当真处处透着诡异。
他们没有看到,就在云芷转身离去后,那个一直沉默如影的汉子阿獠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
他以检查药包是否牢固为由,手指在麻包的夹层接缝处不着痕迹地捻动了几下。
就在那粗糙的麻布之下,一片薄如蝉翼的铜片已被他嵌入其中,上面用细针刻着一行小字:“宜阳存粮八万石,锐士夜训至三更。”这讯息半真半假,锐士营夜训是真,八万石粮草却是凭空捏造。
做完这一切,他用指尖蘸取了一点特制的药膏,轻轻涂抹在缝合处。
这药膏由松脂与几种草药混合制成,常温下与麻布浑然一体,唯有遇到炭火的高温烘烤,才会融化并显露出内里的痕迹。
城楼之上,寒风凛冽。
赵夯望着两名秦卒远去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困惑:“公子,救了敌军已是奇事,为何还要赠药授方?这不是资敌吗?”
韩策的目光越过远方的丘陵,投向函谷关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难测的笑意:“秦军主将吃了败仗,心中必有疑虑。
他会怀疑我们有埋伏,有后手。这两名伤卒就是我送给他的一份‘证词’。”
他转过身,看着满脸不解的赵夯,继续说道:“若他们只是被简单遣返,秦将会认为我们心虚,急于撇清关系。
可现在,他们不仅伤势痊愈,还带回了疗伤的方子,这在秦将看来意味着什么?”韩策伸出一根手指,“意味着我韩策,我宜阳守军,从容不迫,甚至有馀力去救济敌人。
这说明我们实力雄厚,根本不惧他再来进犯。这份药方,疗的不是秦卒的冻疮,而是要攻破秦军主将的心防。”
说罢,他唤来阿獠,声音压得极低:“去,在我们安插在秦境的细作网中,把风声散出去。就说,宜阳守将韩策欲以医术收拢秦卒之心,凡是来投降的,非但不杀,反而会得到最好的医治。”
五日之后,秦军中军幕府。
主将王翦端坐案后,眉头紧锁。
堂下跪着的,正是老吴和二狗。
他们将云芷的赠言与那个粗麻药包一并呈上。
王翦接过那片写着药方的竹简,细细验看。
他虽不通医理,但方中几味药材的功效却也略知一二。
他唤来军医,命其照方熬制,寻了几个营中冻疮最严重的士卒试用。
半日之后,军医面带惊色回报,那药膏果然神效,不过涂抹两次,溃烂之处便已收敛,红肿也消退大半。
王翦心中愈发惊疑不定。
那个韩策,射术惊人,能以一箭退千骑,已是匪夷所思,如今竟连医道也如此精通?
入夜,幕府之中燃着熊熊的炭火盆,驱散着边地的寒气。
一名参军在整理案牍时,随手将那个药包放在火盆边上烘烤,想驱驱上面的湿气。
炭火的热力缓缓渗透麻布,那层由阿獠特制的药膏开始悄然融化,一点点渗入布料纤维,露出了底下暗藏的、闪着微光的铜片。
“将军,您看这是什么!”参军的惊呼声打破了营帐的寂静。
王翦疾步上前,接过那枚温热的铜片,借着灯火看清了上面的刻字。
“宜阳存粮八万石,锐士夜训至三更……”他一字一句地念出,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八万石?”一旁的参军失声叫道,“这不可能!我们的谍报反复核查过,宜阳城中府库空虚,存粮绝撑不过三月!这……”
王翦没有说话,但他的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不知道这是韩策故意泄露的假情报,在他看来,这枚被如此隐秘手段藏起的铜片,真实性极高。
他立刻联想到了之前所有的情报:那次莫明其妙失败的夜袭,那惊世骇俗的一箭,以及这两名被治愈并赠药的秦卒。
所有的线索串联在一起,指向一个可怕的推论:那个叫韩策的年轻人,一直在隐藏实力,他所表现出的一切,都是为了诱敌深入!
宜阳不是一座孤城,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当即提笔,向秦公写下密奏:“韩有奇将,名策,文韬武略,深不可测。其兵精粮足,蓄势已久,恐非三晋中最弱一环,实乃心腹大患。臣请君上早做提防。”
消息如风一般,不仅吹到了秦国朝堂,也吹回了韩国都城。
“秦军竟公然依照我韩国的方子制药疗伤?”司徒冯执在府邸中听闻此事,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立刻召来太医令,将那药方复述一遍。
太医令稍一思索,便抚须赞叹:“此方配伍精妙,用料寻常却效用非凡,确是救治军士冻疮之上品!”
得到确认后,冯执的震惊转为了深深的忌惮。
“以医为兵,攻心为上,此等手段,古所未闻!”他不敢怠慢,连夜再次入宫,向太子密奏:“殿下,韩策在宜阳,所争已非一城一地之得失,他是在与秦军争夺人心与士气!此子之心,远超我等想象,其志不小啊!”
太子负手立于巨大的堪舆图前,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住地图上“宜阳”二字。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传孤的令谕,准许韩策在宜阳开设‘军功学堂’,凡我大韩边军将士之子弟,皆可免费入学,学习兵法韬略。
孤要让全韩国的将士都看看,谁才是真正为国戍边、护我子民之人!”
同一轮明月之下,宜阳城内,韩策的密室中烛火摇曳。
他刚刚拆阅了阿獠通过秘密渠道传回的秦军动向简报。
“秦公召商鞅问策,疑韩有变法之兆。”
看到这一行字,韩策的嘴角逸出一丝轻笑,自语道:“我尚未变法,却已让他以为我要变法了。很好。”
他提起笔,在一张新的竹简上写下两道命令。
“传云芷,明日起,在流民营中择空地设‘医讲台’,每五日一讲,宣讲伤寒杂症的辨识与简易疗法。若有秦地商贾或探子前来旁听,不必驱赶,任其听之。”
“传阿獠,将锐字营夜间操练的鼓点节奏,录成竹哨短谱,寻可靠的胡商,让这曲调经由商道,悄悄流入秦境。”
烛火跳动,映得他深邃的眸子亮得惊人。
他不需要真的有八万石粮草,也不需要立刻推行变法,他只需要让秦国君臣相信他有,让他以为他要。
恐惧是比刀剑更锋利的武器,他要让秦国自己吓自己。
风暴的种子,已经在他精准的计算下,越过边境,在敌人的营帐与朝堂中,悄然生根发芽。
宜阳城中的百姓与流民,很快便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变化。
城南那片原本用于集市的空地上,开始有工匠进进出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终日不绝,似乎在搭建着什么高台。
而那位平日里深居简出的云芷姑娘,也开始频繁出入流民营,手中总是捧着厚厚的竹简,与几位识字的年长流民低声讨论着什么。
一股混合着好奇、期待与不安的气氛,在初春微寒的空气中慢慢蕴酿,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那座日益成形的高台,等待着一个未知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