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晨露,带起一片冰凉的水汽。
三百名锐字营士卒无声勒马,停在了宜阳大营的辕门前。
他们就象三百座沉默的铁像,人与马仿佛都由一块生铁铸就,连呼吸都带着金属的寒意。
辕门后的哨兵早已被这股无声的压迫感惊醒,懒洋洋的哈欠僵在嘴边,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长戟。
他从未见过气势如此森然的队伍,即便是在号称精锐的京畿卫戍营中,也寻不到这般仿佛从血与火中淬炼出的杀气。
为首的都尉赵夯翻身下马,甲叶碰撞,发出清脆而沉闷的响动
他步伐稳健,径直走向辕门,身后两名亲兵紧随,但整个三百人的骑阵依旧纹丝不动,矛锋向天,如一片蓄势待发的钢铁森林。
“来者何人!报上名号与归建文书!”守门校尉壮着胆子喝问,但他身后的士卒却已在不自觉地后退。
赵夯没有答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烫金的兵符,与一份用油布包裹的军令,一并递了过去。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些面色紧张的守军,心中微叹。
这就是韩策将军要整肃的边军,军容散漫,器械老旧,面对友军尚且如此,若真遇上秦国虎狼之师,恐怕一触即溃。
守门校尉接过兵符,在灯笼下仔细查验,确认是防务使韩策的私印与兵符无误。
他又展开那份军令,上面的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防务使有令,秦势迫近,三军枕戈,即刻起,全军转入战备轮训,不得有误!”
校尉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这军令是真的,兵符也是真的,可……巡边归建的队伍,为何人人甲不卸、矛不收,摆出如此临战姿态?
这不合规矩。
他正想开口质问,却见赵夯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怎么?防务使的亲笔令,你想违抗?”赵夯的声音不大,却象一柄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就在校尉迟疑的瞬间,他身后的营中突然响起一声暴喝:“防务使军令在此,我等身为军人,岂敢不从!都尉令不可违!”
喊话的是一名屯长,他腰板挺得笔直,眼中闪着激动的光。
他是赵夯的老部下,三年前被调来宜阳,受尽了排挤和窝囊气。
此刻见到老上司带着锐字营归来,胸中的热血瞬间被点燃。
他这一嗓子,仿佛点燃了火药桶。
营中那些同样出身锐字营、或是对宜阳军中腐败风气早已不满的士卒纷纷响应,一时间,“遵都尉令”、“遵将军令”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士气竟在转瞬间倒向了赵夯一边。
守门校尉面色惨白,他知道大势已去。
这支外来的精锐不仅有最高军令,更在营内有内应。
再做抵抗,便是螳臂当车。
他颓然地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打开辕门。
沉重的木门缓缓开启,赵夯一言不发,翻身上马,长矛向前一指。
三百锐士如水银泻地,悄无声息地涌入大营,迅速接管了各处要害。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馀的动作,外营的数千守军,竟就这样不战而降。
三日后,韩策的车驾抵达宜阳。
他没有进入为他准备的官署府邸,而是直接策马奔赴城西的校场。
赵夯早已在此等侯,身后是三座大营的司马与一众将校。
韩策翻身下马,目光如电,直接掠过那些前来谄媚行礼的将领,大步走向案几,上面摆放着三城驻军的兵员名册与粮饷帐册。
他随手翻开一本名册,指着其中一页问道:“王二麻,戊营第三屯老卒,在册。此人何在?”
负责戊营的司马一愣,连忙上前,躬身道:“回将军,王二麻……前月操练时不幸染了风寒,正在病坊休养。”
韩策面无表情,又翻一页:“李四狗,庚营斥候,在册。人呢?”
另一名司马额头见汗,支吾道:“李斥候……上月追击流寇时坠马伤了腿,也……也在休养。”
韩策一连点了十几个名字,得到的答案无外乎伤、病、残。
他“啪”地一声合上名册,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将领们。
他发现,老兵的缺额至少达到了三成,但每月的粮饷却分毫不差地全额发放。
他又拿起帐册,墨迹新旧不一,显然是近期为了应付检查而匆忙伪造的。
层层克扣的痕迹,欲盖弥彰。
“诸位麾下,真是多灾多难啊。”韩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在场所有人心头一紧。
几名司马交换着眼色,嘴上却只是推诿,说些边关苦寒、士卒体弱的场面话。
韩策不再追问,只是不动声色地对身旁的云芷吩咐道:“云芷,带我的护卫队去军中病坊,核查所有伤病记录,务必将每个人的病情、用药、诊治日期都问清楚。”
他又转向另一名面容黝黑、眼神警剔如狼的青年:“阿獠,去调阅近半年来所有的边情文书和塘报,特别是那些声称发现秦军踪迹的记录,我要知道每一次‘敌情’发生的时间、地点,以及我军的应对措施。”
命令下达,众人心中皆是一凛。
云芷是军中有名的医官,心思缜密,由她去查伤病记录,任何伪装都无所遁形。
而阿獠是韩策一手带出来的斥候头领,让他去查边情文书,定能从中嗅出不一样的味道。
果然,不出半日,结果便汇总到了韩策面前——军中伤病记录混乱不堪,许多在册的“病号”查无此人;而那些所谓的“敌情虚报”,发生的时间点,恰好都映射着大批粮草的出帐记录。
其中一名司马,与魏国商人私通的脉络,已清淅可见。
当夜,韩策在中军帐内召集赵夯、云芷、阿獠等心腹密议。
他将克扣的帐册与阿獠绘制的边情图并排摊在桌上。
“看看吧,”韩策的手指点在两份文书的连接点上,“这些人不是怕敌人打过来,他们是怕天下太平。只有不停地虚报敌情,制造紧张气氛,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吃空饷,把军粮倒卖给魏国商人换成金子。”
帐内一片死寂,赵夯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韩策继续道:“明日,在校场‘演阵’。三城驻军,各出一个屯,与我们的锐字营合练‘破骑方阵’。”他看向赵夯,“你,在阵外观瞧,不必出声,将那些动作迟缓、队列散乱、器械残破的部队都给我记下来,越细越好。”
他又转向阿獠:“把这些克扣、通敌的罪证,分抄两份。一份用油布包好,藏在云芷的药箱夹层里,随时准备送往都城,交给太子殿下。另一份,留在手里。我要杀鸡儆猴。”
两日后,校场之上,狂风大作,卷起漫天黄沙。
三城军勉强凑出的三个屯,在将官的呵斥声中歪歪扭扭地列成了阵型。
鼓声还未响起,已有士卒站立不稳,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更有甚者,手中的长矛竟被风吹落,发出一声脆响,引来一片哄笑。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侧的锐字营。
他们如磐石般矗立在风沙之中,长矛的锋刃在昏暗天色下连成一片森冷的寒光,无论风沙如何肆虐,整个方阵都稳如泰山,进退如一。
韩策策马立于高台之上,看着眼前这荒唐的一幕,胸中怒火升腾。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厉声喝问:“此等军容,此等士气!若秦国铁骑今日突至南门,尔等能守几刻?”
校场上数千人,鸦雀无声,无人敢应。
韩策挥剑,猛地斩向身旁一根朽烂的木质旗杆。
“咔嚓”一声,旗杆应声而断。
他将剑尖指向下方禁若寒蝉的众将:“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明日午时,帐目清白者,留!贪赃枉法者,斩!临阵脱逃者,追至天涯海角,亦斩!”
当夜,两名心中有鬼的司马再也坐不住了,他们收拾了多年搜刮的金银细软,带着几名亲信,企图趁着夜色从北门潜逃。
然而,他们刚刚驰出城门不到十里,便一头撞进了阿獠率领的斥候布下的罗网。
几番挣扎后,便被悉数擒获,连人带赃,一并押回了城中大牢。
次日午时,宜阳城东刑场,人山人海。
两名司马被五花大绑,跪在高台之下。
韩策一身戎装,立于台上,手持军法卷宗,当着全城军民的面,高声宣读其罪状:克扣军饷、倒卖军粮、虚报敌情、私通外敌,条条款款,铁证如山。
宣读完毕,他扔下卷宗,拔出长剑,声若洪钟:“我韩策今日在此立誓:军非私产,地非荒土,粮非油水!”
话音未落,剑光一闪!
两颗人头滚落,血溅黄沙。
全场死寂。
百姓们眼中是震惊,而军士们眼中,则是前所未有的敬畏。
韩策还剑入鞘,随即宣布:“清查所得馀粮,三成开仓赈济城中百姓,七成封存入库,充实军备!三城驻军,即日起打散,由锐字营军官为骨干,分片带训!每月考绩,末位主将,就地免职!”
消息如风暴般传开,整个宜阳军心为之巨震。
而在千里之外的韩都宫中,权臣冯执听完密探的禀报,捻着胡须,王上,怕是压不住了。”
夜风穿城而过,吹得城头旗帜猎猎作响。
一面崭新的黑色大旗在宜阳城楼上首次升起,旗帜中央,一个龙飞凤舞的“锐”字,在月色下散发着凛冽的寒光。
韩策独自立于城楼之上,目光越过沉沉的夜色,望向遥远的函谷关方向。
那里的黑暗,仿佛蛰伏着一头即将苏醒的巨兽。
真正的对手,才刚刚动身。
他收回目光,俯瞰着脚下这座百废待兴的城池。
肃清军纪只是第一步,要让这支军队真正扎下根来,成为一把刺不穿、打不烂的坚盾,光有军法和粮草还远远不够。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城外大片沉睡在夜色中的荒芜土地,一支不能自给的军队,终究是无根的浮萍。
宜阳的根,又该扎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