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乍破,肃杀之气已笼罩整座韩王宫。
文武百官列于殿前,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队列中那个身姿挺拔的年轻都尉——韩策。
他今日未着边将常穿的甲胄,而是一身合乎礼制的深色朝服,唯有腰间那柄不曾离身的佩刀,以及身后亲卫捧着的一只半人高的古朴木匣,昭示着他依旧是那个来自铁血边关的锐字营统帅。
朝会开始,气氛凝滞如冰。
韩王高坐王座,神色不明地扫过下方。
不等内侍官唱喏,韩策已一步踏出,声如洪钟:“臣,锐字营都尉韩策,有要事启奏!”
他没有等待韩王允准,径直转身,亲手打开了那只沉重的木匣。
动作干脆利落,随着“咔哒”一声轻响,匣盖开启,一股浓郁的腥甜血气混杂着泥土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殿中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匣内,一颗被石灰简单处理过的头颅赫然在目,双眼圆睁,脸上凝固着死前的惊愕与不甘。
头颅旁,还静静躺着一柄剑鞘镶崁着狼纹的青铜佩剑。
“此乃魏国西鄙校尉左丘明的首级与其佩剑。”韩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清淅而冷冽,“三日前,臣奉王命护送贡品入京,于敖仓道遭遇魏国游骑袭扰。
左丘明率部三百,伪装成马匪,意图劫掠。臣率部奋战,将其斩杀于阵前,全歼其部。
此首级与佩剑,便是敖仓道所获,今献于王前,以示我大韩边将守土之寸心,不容侵犯!”
话音落,满堂死寂。
斩将夺首,本是大功。
可韩策此举,却如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老贵族集团的心上。
队列首位,须发皆白的上大夫魏冉——公认的旧贵族领袖,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如冰锥刺破沉闷的空气。
“好一个‘守土寸心’!韩都尉,你带兵入京,已是罔顾国法。如今又在朝堂之上,献首示威,这血淋淋的头颅,究竟是献给大王的功绩,还是警告我等朝臣的凶器?”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敌意:“私藏兵器,拥兵自重,挟功要挟!韩策此举,与叛逆何异?臣,恳请大王,即刻收其兵权,将其锐字营就地解散,遣返边地,以正国法,以安人心!”
“臣附议!”
“臣附议!”
魏冉身后,十数名官员立刻出列,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他们将韩策团团围在中央,仿佛要用言语将他生吞活剥。
太子韩珉站在一旁,眉头紧锁,却一言不发。
他看向王座上的父亲,只见韩王面色阴沉,手指在御座扶手上轻轻敲击,显然是陷入了沉吟与猜忌之中。
他既需要韩策这样的猛将去对抗强秦,又忌惮这头无法掌控的猛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谁也未曾料到的人站了出来。
“臣,冯执,有话要说。”司寇冯执躬身出列,神态平静。
他是韩王一手提拔的寒门官员,素来只管刑律,不涉兵事。
他先是对着韩王一拜,随即转向魏冉,不卑不亢地说道:“上大夫言重了。臣昨日奉王命,已查验过锐字营随行车队。
车队之中,确有兵器,然每一批、每一件皆登记在册,与入关时向驿道关卡申报的文书分毫不差。
其用途,也明确标注为‘护卫贡品’,合乎《护贡令》之规。何来‘私藏兵器’一说?”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高高举起:“此乃阿獠大人派人从边关驿站连夜送回的查验记录原件,上面有驿丞官印为凭,可证臣所言非虚。
韩都尉的部队,自入京畿便驻扎城外,他本人更是在未入宫门之前,便遣人通报献首之事,何来‘挟势’一说?”
冯执一番话有理有据,瞬间将魏冉的指控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沉重起来:“更何况,诸位大人难道忘了,我大韩如今最大的威胁并非一个已死的魏国校尉,而是虎视眈眈的强秦!
近月来,秦军频频窥伺我宜阳重镇,若此时骤然夺去边关猛将之兵权,岂不是自断臂膀,寒了三军将士之心?”
朝堂上的风向瞬间微妙起来。
韩策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此刻,他才猛地伏下身,以头触地,声音沉痛而决绝:“臣,知罪!臣深知携带兵马靠近京都是大忌,然臣……不敢不带兵前来!”
他抬起头,双目赤红,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焦虑与忠诚:“非为自保,实因此行途中,臣截获一份十万火急的密报!秦国上将军司马错,已暗中调集精兵两千,伪作商队,欲假道东周王室领地,不日便将突袭我宜阳南门!
宜阳守军承平日久,一旦被袭,后果不堪设想!臣人微言轻,恐空口无凭,无人相信,故只能率锐字营星夜兼程,以求能当面向大王警示!”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地图,由身旁亲卫展开。
那是一副手绘的地图,正是阿獠依据他的授意连夜绘就的“秦军动向图”。
图上用朱砂清淅地标注出了秦军可能的集结地点、粮草输送的隐秘节点,甚至还有几处适合伏击的险要谷地。
每一个标注都详尽得仿佛亲眼所见。
“此图乃臣依据密报与多年边防经验所绘,请大王明鉴!”韩策的声音带着一丝恳切的悲鸣,“臣恳请大王,准许臣率锐字营即刻开赴宜阳协防,臣愿立下军令状,若秦军不至,或守城不力,臣甘愿献上此头颅,以谢欺君之罪!”
“一派胡言!”魏冉气得浑身发抖,“区区一个边卒,竟敢在此妄议国防大事!此图定是你伪造,欲借秦事脱罪,谋夺兵权!”
“父王!”一直沉默的太子韩珉终于开口,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地图,“图中所示函谷关一带的兵力调动,不可不察。
儿臣恳请父王,即刻召太史令与典客署官员,核对近期自周、秦两国传回的边情简报!”
韩王深邃的目光在韩策和魏冉脸上来回扫视,最终落在那副详尽的地图上。
他点了点头:“准!”
片刻之后,太史令与典客署主官满头大汗地赶来,他们带来的消息让整个朝堂瞬间哗然。
“回禀大王……近半月来,秦军确实在函谷关外增设了三处明哨、五处暗哨。
另有从周室境内逃归的韩地行商言说,洛邑以西,确有秦军活动频繁,征调粮草,似有异动。”
这个回报,虽未直接证实有两千兵马偷袭宜阳,却完美地佐证了韩策“秦军有异动”的说法。
在众人心中,韩策那份看似夸张的军情,可信度瞬间飙升。
魏冉一党面色如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韩王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最后定格在伏地的韩策身上。
他心中那杆猜忌与倚重的天平,终于彻底倾斜。
“韩策听封!”韩王的声音威严而不容置疑,“你临危示警,功大于过。寡人擢升你为‘中大夫’,赐金百斤,并加封‘宜阳防务使’,即刻生效!
寡人命你统辖宜阳、洛川、石门三城驻军,全权负责应对秦军威胁!”
韩策心中一凛,这权柄,比他预想的还要大!
然而,韩王的话还未说完:“但……锐字营乃国之精锐,不可轻动。你可带亲卫及主力前往宜阳赴任,但须留二百锐士于京郊大营,名为‘协防京畿’。
待宜阳之危解除,再行归建。”
朝堂之上,众人心中雪亮。
这名为协防,实为质子。
韩王终究还是给这头猛虎套上了一根锁链。
韩策深深叩首,声音听不出喜怒:“臣,领旨谢恩!”
当夜,京郊驿馆,灯火通明。
韩策的房间内,一盆炭火烧得正旺。
他将一封刚刚看完的密信凑到火焰之上,那是由阿獠自石牙坞用最快渠道送来的飞鸽传书。
薄薄的纸页在火焰中迅速卷曲、焦黑,上面的字迹也随之化为灰烬——“秦军未动,宜阳无警。”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封信化为一缕青烟,仿佛烧掉的不是一份伪造军情的证据,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去。
“我以虚兵之计,逼韩王在这朝堂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宜阳的兵权交到我手上。他们果然中计了。”韩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然。
立于一旁的云芷,为他重新续上一杯温茶,轻纱蒙面,只露出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
她轻叹一声:“可是,你真的要亲身奔赴宜阳?那里是旋涡的中心,也是所有阴谋的交汇之地,太危险了。”
“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去。”韩策接过茶杯,指尖的温度通过杯壁传来。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夹杂着湿气的夜风吹拂进来。
“宜阳,是秦国插入我大韩腹地的一把尖刀,是咽喉要地。但对我而言,它更是我从那些老家伙手中,真正夺取兵权,打造自己班底的唯一钥匙。”
他回头看向云芷,目光灼灼:“王上留下的二百人,名为人质,实则是我楔入京畿的一颗钉子。你明日便以‘药护队’巡诊为名,接近他们,用你的方式,将他们牢牢掌控在手中。
赵夯会带领其馀的锐字营主力,明日一早便以‘巡边归建’的名义启程,日夜兼程,赶在王命文书之前,接管宜阳城外的几处大营。”
烛火摇曳,在他年轻却写满风霜的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他重新坐回案前,提起笔,在一张新的令书上写下几个字,墨迹未干,已透出铁一般的意志。
“传我号令,石牙坞暗市,即刻重启。”他将令书递给云芷,补充道,“但这一次,我们只收一样东西——铁矿。有多少,收多少,不惜代价,不换药材。”
云芷接过令书,感受着上面的决绝。
从草药到铁矿,这不仅仅是交易内容的变化,更是从疗伤救人到铸戈备战的彻底转型。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滚滚春雷自天边而来,沉闷地滚动着,仿佛大地的怒吼。
而一场围绕兵权与存亡的真正风暴,已在遥远的宜阳城下,悄然集结。
一夜未眠的宜阳城,尚在春日的薄雾中沉睡。
城外大营的哨兵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浑然不知一支精锐之师的马蹄,已踏碎了驿道上的晨露,正带着一股凝练如铁的杀气,无声地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