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亮,韩都的车马喧嚣尚未完全苏醒,一队人马便自城西驿馆悄然驰出。
为首的正是都尉韩策,玄甲未卸,身形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的锐气被刻意收敛,沉静得象一口深潭。
他身侧,云芷一袭素色布衣,面覆轻纱,只露出一双清亮而坚定的眸子。
他们未向王宫,也未拜谒任何权贵府邸,而是径直穿过几条街巷,停在了城南一间毫不起眼的医馆前——济世堂。
此地正是太子韩昭暗中扶持的产业,也是云芷先前辗转通过胡商渠道,将那份事关重大的秦细作供状送达的接头之处。
堂内,一位须发半白的老医正坐诊,见到云芷,这青年,便是太子门客。
然而,一只手更快地伸了过来,截住了竹筒。
来者是一名身着青衫的文书,面容白净,眼神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审视意味。
他朝老医和太子门客略一拱手,语气平淡却带着官方的威压:“奉冯执大人之命,凡涉边境军情文书,皆需先行过目,以防错漏。”
太子门客脸色骤变,正要发作,却被老医一个眼神按住。
空气瞬间凝滞,堂内几名求医的百姓也察觉到气氛不对,禁若寒蝉。
韩策的目光扫过那文书,未发一言,仿佛眼前这番变故与他无关。
云芷却向前一步,从容自若,对那文书的截胡行径视若无睹。
她声音清脆,穿透了堂中的紧张:“老先生,民女云芷,有十万火急的药方,需当面呈交太医令大人。此事关乎北境十万军民性命,片刻眈误不得。”
她的话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那文书一愣,本以为对方会为供状之事纠缠,不料她竟抛出个更大的由头。
他握着竹筒的手紧了紧,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边境十万军民的性命,这顶帽子太大,别说他一个小吏,便是他背后的冯执也轻易戴不起。
半个时辰后,太医署门前已是人头攒动。
韩策一行人在此驻足,身后数名锐字营护卫抬着几口沉重的木箱,引得往来官吏百姓纷纷侧目。
云芷绕过闻讯赶来的太医署官员,亲自走到一口木箱前,当众将其打开。
箱内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分门别类码放整齐的药材与瓶瓶罐罐。
云芷从中取出三只小巧的瓷瓶,高声介绍:“此三味新药,乃我石牙坞医庐历经数千次试炼而成。其一,抗寒散,以附子、干姜为基,辅以独门配方,冲服后可使士卒在酷寒中维持体温,免于冻疮之苦。
其二,止溃丸,以白及、三七研磨,能迅速收敛伤口,防止溃烂。其三,提神丹,以人参、黄芪炼制,可助斥候、哨兵彻夜不眠,保持警醒。”
她一边说,一边现场演示配伍原理,将几味药草混合碾磨,手法娴熟,条理清淅。
周围的太医、大夫们起初还带着审视与不屑,渐渐地,脸上便换上了惊异与凝重。
云芷又命随行护卫队中的几名女子上前,她们解开一名佯装受伤的士兵臂上缠绕的旧布,用烈酒清洗伤口,撒上药粉,再以干净的棉布条用一种前所未见的交叉方式迅速包扎固定。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被称作“战地急救法”,看得一众专业大夫目定口呆。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叹。
云芷待气氛达到顶峰,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沉痛:“然,此三药虽好,却难以长久为继。只因其中几味关键药材,已被奸人囤积拢断!”她目光如炬,扫视全场,“上党盐商,勾结秦国使节,恶意抬价,禁运硝石、麻黄入我韩境。
硝石乃制火药疗疮毒之要物,麻黄为抗寒发散之主药。此二物一断,边军伤病日增,无药可医,此非天灾,实乃人祸!”
言罢,她从袖中取出一卷密档副本,高高举起:“此乃秦使嬴节与上党商贾的交易密帐,以及他们囤积药材的仓储地点!请太医令大人过目,请韩都父老乡亲共鉴!”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群彻底沸腾了,“奸商通敌”、“秦人歹毒”的怒骂声此起彼伏。
恰在此时,一队禁军开道,冯执面色铁青地赶到现场。
他本想将此事压下,待私下处置,却未料到韩策与云芷竟直接诉诸公论,将火烧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更让他头疼的是,围观百姓中,几名衣衫褴缕的流民突然跪倒在地,嚎啕大哭:“青天大老爷啊!魏国人抢我们的粮,秦国人断我们的药,若不是韩都尉在石牙坞开仓发饼,又设医庐救治病患,我们早就死在路上了!”
一声哭诉,引来百声共鸣。
民怨如沸,舆论之势已成。
冯执深知,此刻若强行弹压,驱散人群,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坐实王室包庇奸商、罔顾民生的罪名,其后果不堪设想。
他目光阴沉地看了韩策一眼,只见对方神色平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冯执当机立断,走上前去,对着群情激愤的民众朗声道:“诸位稍安勿躁!王上圣明,绝不容许此等通敌卖国之徒存于韩境!
本官即刻奏请王上,暂扣所有涉事商贾,查封其产业!所有罪证,便由发现此事的韩策都尉,三日后于朝堂之上,当面向王上与百官列陈!”
他巧妙地将烫手山芋抛给了韩策,既安抚了民心,又将自己从事件的中心摘了出来,变成了秉公处理的仲裁者。
三日后,王廷议事大殿。
韩策一身戎装,立于殿中,身姿笔挺。
百官侧目,皆以为他要大谈北境之功,索要封赏。
然而,他开口,却不提一字军功,只陈民生:“启禀王上,臣驻守石牙坞一年。去年,坞中饿死三十七人。
今年,臣带领军民开垦荒田千亩,兴修水利,如今仓廪有馀,无一饿殍。
此非臣一人之能,乃因民有其田,耕者有心;医有其药,病者能愈;兵有其粮,守土无忧。”
他没有慷慨陈词,只是平静地呈上三样东西:一本是石牙坞的屯田帐册,记录着每一亩土地的产出;一本是医庐的病患名册,详列了救治的每一位军民;一张是流民安置图,标明了每一户新来者的居所。
数据详实,无可辩驳。
随后,他又请云芷带领十名身着统一青衣的女子入殿。
这些女子,便是“药护队”的成员。
她们在大殿中央站定,齐声背诵《伤寒辨》中的篇章,声音清亮,条理分明,竟无一人错漏。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贵族出列,面带讥讽:“荒唐!军国大事,岂容妇人登堂入室,抛头露面!此乃干政乱纲之举!”
话音未落,太子韩昭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老大人此言差矣!若妇人能救活上千军民,其功绩胜过尔等在朝堂空谈百日!父王,儿臣以为,能者居之,不分男女!”
廷议之上,新旧势力争执不下,最终未有定论。
韩策也并不急躁,平静地退朝归驿。
当夜,月色如水,驿馆内烛火通明。
冯执卸下官服,换上便装,秘密到访。
两人对坐,茶香袅袅。
冯执开门见山:“王上对都尉的屯田安民之策颇为赞赏,有意授你‘中大夫’之职,总领边政司事务,专司边境屯垦、贸易、民生诸事。”
这已是极大的恩宠,相当于为韩策量身定做了一个实权部门。
韩策却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放下茶杯,目光清澈地看着冯执:“多谢王上与冯执大人厚爱。策有一事不明,不知那三百名随我入都的锐字营士卒,王上可准他们归营了?”
冯执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迟疑道:“此事……军机处尚在议,王命未允。”
韩策脸上的笑意淡去,缓缓站起身,做出了送客的姿态:“兵者,将之手足,国之爪牙。无兵则无信,无信则无力。一个连自己袍泽都无法带回的将领,又何谈领受重任,为国办事呢?冯执大人,夜深了。”
冯执脸色变幻,最终化为一声轻叹,起身告辞。
走到驿馆门口,他下意识地回首望去,只见窗纸上,韩策的身影映在上面,烛火未熄。
他并未安歇,而是展开了一幅巨大的地图,正用朱笔,在韩国西境一个名为“宜阳”的城池之下,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一股寒意陡然从冯执的背脊升起。
他猛然惊觉,自己,或许整个韩廷,都想错了。
这个韩策,根本不是来争一个虚名,一个官职的。
他从一开始,就没把棋盘放在这韩都朝堂之上。
他要夺的,是能撬动天下棋局的兵权与地盘。
冯执脚步一顿,心中涌起一个极其不安的念头。
韩策今日拒绝了封赏,明日的朝会,他又将拿出什么来,继续他这惊世骇俗的布局?
恐怕,不会再是帐册与药方那么“温和”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