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行至阳陵渡口,连绵的春雨将官道化作一片泥沼,车轮深陷,马蹄声沉闷。
押运“贡品”的队伍中,三百名锐士皆换上了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肩上扛着沉甸甸的粮袋,看上去与寻常役夫无异。
只有那偶尔抬眼时一闪而过的精光,和行走间沉稳如山的步履,泄露了他们真正的身份。
兵器被严密地藏在加固过的粮车夹层里,而每一副甲胄都用油布紧紧包裹,深埋于车底,隔绝了这恼人的湿气。
赵夯扮作押运队伍的队长,手里拿着一本发黄的竹册,正对着一个个名字高声呼喝。
他时而因役夫动作慢了而破口大骂,时而又随意地拍拍某个壮汉的肩膀,实则在用这种粗野的方式,不动声色地视图着每一名士卒的身体与精神状态。
他粗糙的手指划过竹简上的刻痕,目光却在每一个“役夫”被雨水打湿的脸上停留片刻,确认无人因长途跋涉和恶劣天气而显出疲态。
队伍的最前方,是阿獠和他手下五名斥候。
他们早在三日前便已出发,化装成南来北往的商旅,骑着健壮的骡马,沿着官道先行探路。
这些人就象水滴导入大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沿途的各个驿站和酒肆,用一袋碎银、几句黑话,便替换掉了那些本属于秦、魏两国的细作耳目。
如今,敌人收到的所有关于车队行踪的消息,都是阿獠亲手为他们编织的一张弥天大网。
云芷安坐于一辆不起眼的药车之中。
车厢里弥漫着草药与泥土混合的清苦气息,数十个药箱码放得整整齐齐。
无人知晓,在最底层一个盛放甘草的木箱夹层内,静静躺着三卷用密语写就的文档。
一卷是秦国在韩境内的细作供状与连络图,一卷是魏国赖以为生的敖仓道布防残图,还有一卷,则是足以动摇韩国诸多世家的石牙坞暗市三年流水帐。
每一卷密档外面,都覆盖着几页残破的《百草录》,仿佛只是随手塞入的废纸。
一路上,云芷时常以“天气潮湿,需采撷时鲜药材试炼新方”为由,让车队在一些不起眼的村野停驻。
她亲自落车,为当地乡民施药问诊,姿态悲泯而专注。
就在这看似寻常的善举中,她已将数名曾在战场上与她生死与共、忠心耿耿的战地护卫,如一根根看不见的钉子,安插进了沿途几个大族豪绅的府邸之内,充作仆役或护院。
一张隐秘的传信网络,正随着车轮的滚动,悄然铺开。
第三日午时,大雨稍歇,车队在一处破败的野亭下歇脚。
众人正啃着干硬的麦饼,一名驿卒骑着快马,踏着泥水飞驰而来,人未到,声先至:“韩都急令!命韩策都尉轻骑简从,即刻速赴王城,共议军务!”
那传令者翻身下马,虽身着内廷侍从的服色,腰间却空空如也,不见像征王命的符节。
他开口说话时,一口浓重的上党口音与韩都的官话格格不-入,眼神飘忽,不敢与韩策对视。
韩策面色平静,仿佛未察觉任何不妥。
他亲自上前,温和地拍去来使身上的雨水,随即命人送上热酒与烤肉,朗声道:“信使辛苦,且饱食一番,暖暖身子。”随后,他转向一旁的赵夯,语气随意地吩咐:“赵队长,这位信使一路劳顿,你派几个得力的人,好生‘护送’他回程。”
“护送”二字,他咬得极重。
赵夯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点头应下。
待那名假信使酒足饭饱,在几名“役夫”的簇拥下离去后,一道黑影从韩策身后悄然滑出,正是阿獠。
他没有带任何人,如一只猎豹般无声地缀了上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雨雾弥漫的林野间。
不到一个时辰,阿獠返回,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他将那信使与另一名蒙面人的尸体拖到林中深处处理掉,手中则多了一卷从蒙面人身上搜出的帛书。
当夜,车队宿于一座废弃的旧驿站。
驿站内,一豆烛火摇曳。
韩策将那卷帛书在残破的木桌上摊开,字迹清淅:“若韩策带兵逾百,即刻传讯上党守将,发兵截杀于官道。”
他环视着赵夯、阿獠和云芷等几位心腹,声音低沉而冰冷:“此令非王上所出,是朝中那些老贵族借王命设下的圈套。他们算准了我不敢抗旨,要么逼我孤身入京,成为砧板上的鱼肉;要么,就借秦魏之手,将我和这三百锐士一同葬送在路上。”
地图在烛火下映出斑驳的光影。
韩策的手指在上面重重一点,落在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在线:“不能再走官道了。明日起,改道南线,绕行丹水谷。”
他看向赵夯:“你,立刻挑选一百名最精锐的弟兄,连夜脱离大队,伪装成逃难的流民,提前潜入韩都南市。云芷早前在那里布下了一处名为‘济世堂’的暗桩,你们去,接管那里,等待我的命令。”
他又转向那辆药车,沉声道:“将所有药箱全部加钉封条,对外宣称‘新药畏湿,路途颠簸,不可启封’,断了任何人窥探的念头。”
次日清晨,天色依旧阴沉。
庞大的车队在岔路口处,毅然转向了通往南方的崎岖小道。
药车之内,云芷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黄铜药铃,探出车窗,对着空寂的山谷,不轻不重地摇了三下。
清脆的铃声穿透雨幕,传出很远。
十里之外的一处山岗上,一名背着药篓、状似采药的妇人猛然抬头。
她看到了远处官道上那辆转向的马车,也听到了风中隐约传来的三下铃音。
她不再迟疑,迅速回到自己藏身的窝棚,将一捆浸透了油脂的狼粪投入灶台。
倾刻间,一道浓黑的狼烟笔直地冲上阴霾的天空。
几乎在同一时刻,百里之外的石牙坞旧营密室中,一名留守的斥候展开了一封刚刚由信鸽送达的密信。
他按照韩策事先留下的暗语,迅速破译出内容:“车行南谷,铃动火起,守营待变。”
而遥远的韩都,深宫之内,新任内廷执事冯执的手中也多了一份来自上党郡的加急军报。
他展开一看,眉头瞬间紧紧锁起,喃喃自语:“韩策……未走官道。他,早就知道有埋伏。”
雨雾弥漫,车轮碾过一块刻着古朴篆文的断碑,发出“咯吱”的声响。
一道看不见的暗流,正沿着这条被遗忘的古道,悄无声息地,涌向那座风雨欲来的王城深处。
韩策坐在颠簸的马车上,目光穿透雨帘,望向韩都的方向,眼神平静如水,却深不见底。
这盘棋,从他踏上归途的那一刻起,便已不再由别人执子。
真正的第一步,要在抵达王城之后,落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