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牙坞北坡,一座废弃多年的旧窑场在深夜里重新燃起了生命。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漆黑的窑壁,将堆积如山的魏军残甲和断刃熔成一汪汪赤红的铁水。
阿獠脸上蒙着布巾,只露出一双在火光下闪铄的锐利眼睛,他身边的三名亲信正合力将滚烫的铁水倒入简陋的模具,发出“滋啦”的声响,伴随着升腾的白汽,一块块型状粗糙的铁锭便成了型。
“魏人的盔甲,铸成咱们的铁锭,也算物归原主。”一名亲信抹了把汗,嘿嘿笑道。
阿獠没有作声,只是伸手感受了一下新铸铁锭的馀温。
这些铁,是锐字营的骨骼。
他不仅要铁,还要更多。
审讯降卒时,他特意挑了几个老兵油子,几碗烈酒下肚,便套出了魏国北境那位边关守将陈泰的底细——一个视财如命的贪婪之辈,平生最好倒卖军资,中饱私囊。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回到营中,他找来笔墨,亲自模仿着从降卒身上搜来的文书,一笔一划地伪造了一枚“上党铁商”的官凭印信。
随后,他以“避战南逃,急于出手货物”为由,通过石牙坞里一个消息灵通的老卒,联系上了一支常年游走于三晋与北胡之间的马驼商队。
双方约定,三日之后,在两国边境交界处的“黑水口”荒滩交易,货物是百具魏军制式甲胄,而他要的,不是粮食金银,而是更为紧俏的生铁、硝石与药材。
与此同时,医庐的后院也同样彻夜不息。
云芷亲自守着几口大锅,锅里翻滚着墨绿色的药汁,散发出浓烈的草药气味。
她将边境随处可见的野蓟与麻黄按特定比例配伍,熬制出能有效防治风寒的“抗寒散”。
另一边,她又将烈酒倒在干净的布条上,制成一卷卷简易的“消毒巾”。
光有药不行,还得有人。
她从军眷中挑选了二十名胆大心细且识字的妇人,编成一支“战地护队”。
每日天不亮,她便带着这些妇人在营中空地上操练,从如何快速包扎伤口,到怎样用担架平稳搬运伤员,再到辨别发热、溃烂等不同征状,事无巨巨细,亲力亲为。
韩策巡营时见到这一幕,云芷迎上前,神色平静而坚定地进言:“都尉,锐字营的兵都是爹娘生的血肉之躯,不是石头。
伤者若能及时救治活下来,休养数月便可重归战阵,我们的战力就能得以延续;可若是任由他们死于小伤引发的溃疮高热,那就算打了胜仗,也是一场空耗元气的惨胜。”
韩策的目光扫过那些一丝不苟练习着包扎的妇人,又看了看云芷清瘦却执着的身影,沉吟片刻,当即下令:“传我军令,凡战地护队于阵前救回一卒,记半功,护队成员之子女,皆可优先入屯田学堂读书识字!”
此令一出,全营震动。
士卒们看向那些妇人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重,私下里无不交口称赞:“云娘子真是仁心胜过华佗在世!”有了实在的功勋激励,军眷们的热情空前高涨,而锐字营的兵卒们,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三日后的黄昏,黑水口荒滩,风沙弥漫。
七辆用厚重油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大车,在驼铃声中缓缓驶来。
领头的胡商打扮之人用布巾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精明的眼睛。
阿獠迎上前,双方没有多馀的废话,胡商的人上前验货,掀开一角,露出的确是崭新的魏军甲胄。
“东西不错。”胡商沙哑着嗓子点点头,一挥手,他的人便从车上卸下数个沉重的麻袋和木箱。
阿獠的手下上前查验,打开一看,眼睛顿时亮了。
麻袋里装的不是粗铁,而是三袋远比生铁更为难得的精炼铜锭,另外两只长条木箱里,更是码放着整整两捆用油纸包裹的硝石条。
这批货物的价值,远超阿-獠最初的预期。
就在交易即将完成,双方准备交接车队之时,远处的沙丘之上,忽然尘土飞扬,十数骑黑影疾驰而来。
是魏国的游骑巡边小队!
胡商那边顿时一阵骚动,脸上现出惊恐之色。
阿獠却不见丝毫慌乱,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他朝身后一个亲信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跑到一处低洼地,点燃了早已埋设好的狼烟灶。
一股黑烟冲天而起,在昏黄的天空下格外醒目。
“赵国细作在此!快跑!”阿獠的手下用尽全力,用带着赵国口音的腔调嘶声呐喊。
这声呐喊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胡商惊惧交加,以为自己中了圈套,竟真的以为阿獠是赵国派来接头的细作。
他想也不想,立刻招呼手下调转驼队,赶着那七辆装满“甲胄”的大车,慌不择路地朝东南方向逃去。
魏国骑兵见状,果然以为那边才是大鱼,立刻分兵追了上去。
混乱之中,阿獠的人已经迅速将那几袋精铜和硝石条搬运到一旁,通过一条早已挖好的隐秘地道转移。
望着魏军骑兵追着空车远去的背影,阿獠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让他们去抢空车吧,我们拿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冯执的随从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监军府,将连日来的见闻一一禀报:“大人,废窑场那边日夜不停地在炼铁,火光几乎没断过。医庐那边收治了近百名病患,如今都已大好,还组建了一支什么护队。
昨夜,更有驼队深夜出入石牙坞,行踪诡秘……韩都尉分毫未动用国库钱粮,却已私下聚敛了粗铁三百馀斤,硝石六十馀斤,还有铜料和药材。”
冯执背手立于窗前,目光穿透夜色,凝视着石牙坞方向那隐约的灯火,良久,他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寒意:“此非守边,乃是养虎。”他不再尤豫,转身回到案前,提起笔,在一张密奏上写道:“韩策治军如织网,兵、财、医、谍皆亲握于手,手段莫测。
若无王命及时节制,恐不出半年,便成尾大不掉之势……”
当夜,石牙坞都尉府的密室之内,烛火摇曳。
韩策亲自清点着阿獠带回来的战利品:精铜足以铸造五百枚破甲箭头,硝石是制造火油弹的关键,而那批珍贵的药材,则能彻底解除军中潜藏的寒疫之困。
所有的一切,都象精密的齿轮,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起。
他缓缓展开一张更为详尽的边境地图,手指在图上移动,最终在一个名为“敖仓旧道”的地方,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那是魏国一条极为重要的运粮信道,因深处腹地,反而守备松懈。
“赵夯。”韩策头也不抬地唤道。
一名身材魁悟如铁塔的汉子应声而入,正是锐字营的屯长赵夯。
“明日,你带两屯精锐,以‘巡边清剿’为名,绕道青崖岭,把敖仓道上的那三座粮棚……给我好好‘检查’一遍。”韩策的声音平静无波。
赵夯闻言,咧开大嘴,露出一个憨厚又狰狞的笑容:“都尉说得文雅,弟兄们都懂,咱们这是去‘借’粮。”
风雪再度呼啸而起,拍打着窗棂。
密室内的烛火被风吹得剧烈摇晃,将韩策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忽明忽暗。
他的眸光在跳动的火光中,却亮得如同出鞘的利刃。
锐字营的第一把火,终于要烧到敌人的心窝里去了。
这张看似临时起意的军事地图,在他案前其实已经摊开了数日。
图上那个被圈出的“敖仓旧道”,也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标记。
在那墨迹之下,还用极淡的笔触,标注着几个细微的符号,那是只有他和阿獠才懂的密语。
这张图纸,与其说是进攻的蓝图,不如说是一份早已被反复验证过的答案。